薄如蝉翼，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撕扯痕迹，绝非自然脱落。是那种富贵人家用来装饰器物、甚至贴在喜轿窗棂上的金箔。
一丝极淡、近乎虚幻的冷香，被沈青梧异常敏锐的嗅觉捕捉到。它混杂在浓重的淤泥腥气和尸身的冰冷水汽里，转瞬即逝，像是名贵熏香残留的最后一点余烬，又像是某种昂贵脂粉的气息。
昏黄的灯光在她眼中跳跃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得更深了。
“王捕头。”沈青梧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义庄里沉闷的空气，“死者指甲缝里，有金箔碎屑。”
王虎正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不耐烦地抖着腿上的雨水，闻言一愣，随即嗤笑出声：“金箔？那又怎么样？周家嫁女儿，喜轿上贴点金箔银箔的，再寻常不过！轿子翻进河里，新娘子在水里扑腾，指甲缝里刮到点金箔，有什么稀奇？我说沈青梧，你一个贱籍的仵作学徒，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得了，少在这儿疑神疑鬼！”他语气里的轻蔑和不耐烦毫不掩饰。
沈青梧缓缓转过身，将那枚在油灯下闪烁微光的金箔碎屑摊在掌心，举到王虎面前。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显得更加幽暗。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义庄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喜轿镶金，多在轿顶、窗棂。失足落水，惊慌失措，双手本能抓挠，指缝应是泥沙水草。而此物，”她的指尖点了点那点微不可见的金芒，“薄脆，微小，需以指甲用力抠刮方能嵌入至此。位置深陷，非仓促落水时慌乱抓握能成。”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直刺王虎带着不耐和嘲弄的脸，唇角勾起一丝冷冽到极致的弧度：
“自杀者，能抠下喜轿镶金？”
那声音里的讥诮，如同淬了毒的薄刃。
“放肆！”一声暴喝炸雷般在义庄门口响起，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
县尉赵德彪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身材粗壮，穿着深青色的官服，一张方脸被雨水打湿了半边，此刻因为暴怒而涨得通红，小眼睛里喷着怒火，死死瞪着沈青梧。
“沈青梧！你一个贱籍的仵作学徒，谁给你的狗胆在此妄议官府定论？！”赵德彪大步流星地冲进来，官靴踏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手指几乎戳到沈青梧的鼻尖，唾沫星子随着怒吼喷溅：“意外溺亡！板上钉钉的案子！轮得到你来质疑？什么金箔银箔，不过就是些河底垃圾！再敢胡言乱语，妖言惑众，本官立刻把你锁拿下狱，治你一个亵渎尸体、扰乱公堂之罪！”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义庄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王虎和几个衙役噤若寒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沈青梧在赵德彪狂暴的威压下，身形却纹丝未动。她甚至没有看赵德彪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目光依旧垂落在女尸身上，仿佛眼前咆哮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赵德彪的怒火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这无声的蔑视更让他暴跳如雷。“还愣着干什么？！”他猛地转向王虎，厉声呵斥，“把尸体给我看好了！没有本官手令，谁也不准再碰一下！特别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天亮之前，本官要看到‘意外溺亡’的验尸格目放在案头！听见没有？！”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脖颈上的青筋都根根凸起。
“是！是！大人！”王虎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应诺，额角渗出冷汗。
赵德彪狠狠剜了沈青梧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猛地一甩湿透的官袍袖子，带着一身未散的怒气，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义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浓密的雨幕之中。
义庄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外面愈发狂暴的风雨声。王虎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沈青梧，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烦躁地挥挥手，示意手下守住门口。
沈青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场风暴的中心并非自己。她默默地将那枚微小的金箔碎屑用一小片油纸仔细包好，收进自己贴身的旧荷包里。然后，她再次走近停尸板，目光落在女尸的头部。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极其专注地凝视着女尸的耳廓。里面同样塞满了黑色的河泥。她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不动声色地拂过女尸的耳廓边缘。借着这个动作的掩护，她的指尖极其灵巧而隐秘地探入耳道深处，指甲轻轻刮擦了一下内壁。
一小块带着湿冷腥气的、颜色更深沉的淤泥，被她用指腹悄然勾出。这块淤泥，明显与指甲缝里的河泥不同，质地更细腻粘稠，颜色更深沉，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腐殖气息，与永定河底淤泥的腥味有着微妙却本质的区别。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腹紧贴着掌心，将那一点点不同寻常的淤泥样本藏了起来。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没有任何人察觉。
做完这一切，她如同无事发生，默默地拿起一旁的湿布巾，开始机械地、一丝不苟地擦拭女尸脸上的泥污。冰冷的水顺着她的指节滑落，滴在停尸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的侧脸在灯影下显得更加冷硬，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那点被强行压下的冰冷火焰，在幽暗处无声地燃烧。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黑沉的天幕，瞬间照亮了义庄破败的窗棂。紧随而至的炸雷轰然滚过，震得整座屋子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雷声的余威尚未散尽、天地间只剩下滂沱雨声的刹那——
“哐当！”
义庄那扇本就腐朽不堪的木窗，被一股裹挟着雨水的狂暴冷风狠狠撞开！腐朽的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湿冷的狂风裹着豆大的雨点瞬间灌入，吹得堂屋里仅有的两盏油灯疯狂摇曳，光线明灭不定，将停尸板上的红嫁衣和沈青梧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一片刺目的金光，破开风雨，如同淬了毒的暗器，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夺”地一声，死死钉在了沈青梧身旁那根支撑房梁的粗大木柱之上！
就钉在她视线的余光里。
那是一枚边缘锋利、沾着新鲜、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的暗红色血渍的金箔片。
它在昏黄摇曳的、濒临熄灭的油灯光线下，兀自震颤不已，发出极其微弱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那抹猩红，在冰冷的金箔上蜿蜒扩散，像一只刚刚睁开的、充满恶意与警告的邪眼。
义庄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雨在窗外咆哮。
沈青梧擦拭女尸的动作，彻底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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