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依旧滂沱的风雨声,却关不住那枚带血金箔钉在木柱上带来的寒意。冰冷的雨水顺着沈青梧额前的碎发滑落,滴在脖颈里,激得皮肤一阵战栗。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女尸耳道深处那点特殊淤泥的粘腻触感。
县尉赵德彪的咆哮犹在耳边,王虎等人投来的目光混杂着忌惮、轻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成了这个雨夜里义庄中最不受欢迎的存在,一个妄图撼动“板上钉钉”结论的麻烦。
“沈姑娘……”一个怯懦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沈青梧侧过头。是老仵作陈伯。他佝偻着背,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浑浊的老眼里带着点担忧和小心翼翼的讨好。在这个贱籍行当里,他卑微地活了大半辈子,早已习惯了察言观色和明哲保身。刚才县尉的雷霆之怒,显然把他吓得不轻。
“喝口姜汤吧,去去寒气。”陈伯将碗递过来,手微微发颤,“这……这周家小姐的案子,县尉大人既然定了调,咱们还是……还是照办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沈青梧沉默地接过粗糙的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碗壁灼着掌心。她没喝,只是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昏黄的油灯下,陈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写满了世故的无奈和求存的卑微。
“陈伯,”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义庄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尘埃的平静,“您验了一辈子尸,见过意外落水的人,指甲缝深处抠着金箔,耳道里藏着林地腐泥的吗?”
陈伯的手猛地一抖,碗里的姜汤晃荡出来些许,烫得他低呼一声。他惊惶地抬头看着沈青梧,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又佝偻了几分。他不敢接这话茬,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枯瘦的身躯。
沈青梧没再追问。她将姜汤放在一旁冰冷的停尸板边缘,转身走向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一个旧木箱,是她唯一可以存放私人物品的地方。她打开箱子,里面东西极少,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几本纸张发黄、边缘磨损严重的旧书册——《洗冤录》、《人体骨度图》、《毒草纪要》,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物件。
她解开油布,露出一柄刀。
刀鞘是深色的硬木,没有任何纹饰,古朴得近乎简陋。握住刀柄,轻轻抽出。刀身并非寻常仵作所用的柳叶刀或剖尸刀,它更窄,更长,线条流畅而冷硬,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历经岁月沉淀的幽暗光泽。刃口薄如蝉翼,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能割裂空气。
这是父亲的遗物,一把真正的验骨刀。刀柄处磨损得光滑圆润,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父亲用它剖析过无数真相,最终,自己却成了阴谋诡计下的牺牲品,被扣上毒杀皇子的污名,拖入刑场,万箭穿心。沈家随之倾覆,她从太医之女,瞬间跌入泥潭,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贱籍仵作学徒。
冰冷的刀身紧贴着掌心,那股熟悉的、沉甸甸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软弱和动摇。不是为了什么正义公理,那些对她而言太过奢侈。她所求的,唯有父亲沉冤之下,那一个被重重迷雾掩盖的真相。这具穿着大红嫁衣的冰冷尸体,指甲缝里的金箔,耳道深处的腐泥,还有那枚带着死亡警告的血色金箔……都可能是撕开这迷雾的一道缝隙。
她绝不能放过。
小心地将验骨刀贴身藏好,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沈青梧重新盖好木箱,目光扫过停尸板上那抹刺目的红。王虎和两个衙役抱着胳膊,缩在远离尸体的门口角落,眼神警惕又带着不耐烦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赵德彪的命令,像无形的锁链捆住了这具尸体,也捆住了她查明真相的手。
不能再等。必须在尸体被草草处理掉之前,拿到关键的证据——尤其是耳道深处那点特殊的淤泥样本,必须尽快弄清楚它的来源!
念头一起,沈青梧没有丝毫犹豫。她仿佛没看见门口那三道监视的目光,径直走到义庄另一侧堆着些破旧草席和杂物的角落,动作自然地弯腰整理起来。背对着门口,身形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借着弯腰的动作,她极其迅速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打磨光滑的竹筒——那是她自己做的,专门用来收集微量样本的容器。
指尖灵巧地探入袖中,沾着那一点点被她藏起来的、颜色更深沉的淤泥。动作快如鬼魅,在破草席的掩护下,她将淤泥样本小心翼翼地刮进了竹筒内,然后迅速塞紧软木塞,重新藏入怀中。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当她直起身,拿起一捆破草席,仿佛只是整理杂物时,王虎等人也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并未察觉异常。
外面,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黑沉如墨。
沈青梧将破草席扔到一边,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炭炉上。炉子里还有些未燃尽的炭块,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她走过去,拿起火钳,拨弄着炭块,又添了几块新的进去。炭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光映着她苍白的侧脸,增添了几分暖色。
“陈伯,”她头也没回,声音平淡,“劳烦您,帮我找些醋来,越陈越好。再寻些干净的细麻布。”
陈伯一愣,看看炭炉,又看看沈青梧,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醋?细麻布?沈姑娘,你这是要……”
“驱驱这屋里的寒气,也去去味道。”沈青梧的回答滴水不漏,依旧拨弄着炭火。
陈伯虽然不解,但也不敢多问。在这个行当里,沈青梧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和偶尔显露的、远超学徒的验尸手段,总让他觉得有些莫测高深。他应了一声,佝偻着背,蹒跚着去后面小隔间翻找。
王虎皱了皱眉,看着沈青梧摆弄炭炉,又看着陈伯去找东西,总觉得这贱婢安静得有点反常。他朝旁边一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会意,挪动脚步,更靠近了停尸板一些,目光紧紧锁在沈青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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