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鬼藏烟,赌徒集钱。
江浸月很难对事物成瘾,保持着五分半的热度,迷恋也清醒,倘若某天利益冲突,让她放弃也无可厚非。
她喜欢收集的物品,是吉他拨片、酒和扑克。
盒子里很多副牌,不同花纹和种类,尺寸稍大于国产桥牌,供她练习花式切牌和纸牌魔术。
一副定做的纸牌,布纹牌面,墨色夜幕的扇背,每张都印着一轮皎洁弯月。
练习花切对牌的损伤严重且不可逆。江浸月有且仅有一次使用那幅扑克,在一个被冷雨淋湿的夏夜。
客厅里顶灯刺眼通明。弯月被乌云遮藏,夜雨敲打窗沿,针扎似的,刺痛被酒精挟持的大脑。
有人拉上了窗帘。雨声渐小。
她抬眼看去,窗前嶙峋直挺的背影。
白衬衫,黑长裤。
是周写蹊。
她垂下眼帘,翻转顶牌黑桃A。右手心从牌面掠过的刹那,黑桃A不见踪影。
取而代之,是触目惊心的红。
桃心7。
她再抬眼,没有尽头的繁茂梧桐林荫,他站在她的面前,白衬衫上七中本部的校牌,红色名字几乎灼痛她的双眼。
“你爱我也是魔术吗。”
没有恼怒,也没有失落的语气。
他微微弯着唇角,眼眸望向她。因为她喜欢,在这种时候,他的笑意也永远柔和干净。
“你打算骗我多久。”
她想说话,失声的哑然却让她话语消去声音。
身体完全不受她自己支配,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只面无表情,注视着他柔软的唇,一张一合。
“是魔术也没关系。”
他依旧轻轻在笑,平静声线,说:“骗我久一点吧。”
风划过,梧桐叶在周身簌簌散落,杂音四起。
江浸月的身体,不受意识控制,强制执行程序般转身离开。
走了很久,再回过头。
深绿繁厚的梧桐叶片,在秋日被点燃成簇的火,树冠叶脉尽数凋零。
他伶仃清瘦的身形还在原地,保持着直立,注视着,她一步一步离他远去。
她拼命想要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迈腿想要回头向他奔去。
深红火焰在这一瞬熄灭,梧桐死在秋季。
她坠入黑暗深渊,周写蹊也不见踪影。
江浸月睁眼喘息,瞳孔空洞,望着屋顶天花板。
熟悉的环境,是她家里。
卧室光线微弱,拉着厚重窗帘,中间缝隙里透进一丝亮光。
江浸月躺在床上,额前后背都沁着薄汗,几缕发丝打湿贴住面颊,心脏在胸腔,清晰迅烈地跳。
关于梦境的阐释众说纷纭。
江浸月闭了闭眼,记起有人跟她说过,梦里发生的事,就是平行宇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
那真是凑巧。
从以前到现在,她的本性都一样坏。分开十年之后,在梦里,也要再抛弃周写蹊一遍。
脑海里错综复杂的弦纠葛在一起,她稍稍用力去理清,头痛欲裂,死结缠得更紧。
酩酊大醉能够逃避一时的现状,泡在酒精里享受暂时的欢愉。
回归现实,水满则溢。
过度的热闹和盛大远去,衰落和空虚让人感受得更加真切。巨大反差的落寞里,还伴随令人厌恶的割裂身心。
江浸月躺了很久,等耳畔粗喘平息,听见窗外错乱雨声。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面,脚心贴上冰冷。奇怪的自虐倾向,她逼着自己忍受这种不适。
四肢都使不上力气,江浸月扶着墙壁,打开卧室灯光。走进浴室,她脱了衣服,仰起纤颈,将赤.裸的身体泡进温热水流里。
泡沫扩散开白茶沐浴露的香气,在眼前迷蒙,紧绷神经的躁乱,一根一根,被热水捋顺抚平。
从水里出来,她裹上浴巾,潮湿长发散在背后,向浴室梳妆台走去。
弯腰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刚插上插座,她的小腿发软,皮肤连动内里骨头,撞在凳子一角。
痛感霎时冲破大脑皮层,她不由自主地轻嘶一声,放下手中吹风机。
坐在凳子上,她抬起小腿,指腹触到小腿侧面的伤口。
表层刮破了皮,带起周围皮肤,一个指节的长度,在细腻雪白的肌肤上泛起明显微红,好在没有渗出血迹。
江浸月抿直唇角,收了腿,打开吹风机。
热风笼罩,头发湿哒哒黏在手心里。吹得半干,江浸月将吹风机收起。
梳不开发尾缠绕的死结,她扔开梳子,将发丝扯断。
刚一用力,余光定格在镜子里的自己,江浸月回过眸,怔愣住。
瘦削的一张脸,巴掌大小,不沾粉黛,呈现原本病态的白。眼窝深,唇色浅,前一晚熬夜又喝酒,眼下便显露难以掩盖的鸦青。
镜中丧失生气的模样,她不愿再看见。逼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手心一团发丝。
她一直都讨厌吹头发。
吹风机盘绕耳畔的巨大轰鸣,发丝上散不开的湿热,只会加深无尽的心慌和焦躁。湿着头发陷入沉睡,醒来头又会疼得即将炸开。
没有结局的恶性循环,是她非要作茧自缚。
周写蹊替她吹过无数次头发。
他真的和她很不一样。
江浸月找不到原因,他为什么可以做到那样程度的耐心和温柔。
站在她的身后,将她的每一根发丝吹干,梳顺。
那段在周写蹊身边的时间,葡萄没有皮,西瓜没有籽,行走没有磕碰,头发没有死结。
她几乎要忘记,疼痛两个字到底有着什么含义。
死死缠紧的那几根黑色发丝,最终离开江浸月的手心,落进垃圾桶里。
她对着镜子,往干裂嘴唇涂上润唇膏。紧急的修护,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起到作用。
走出卧室,开放式厨房,祝园珈站在餐台前,拿出纸袋里的外卖熟食。
关笛正往碗里盛着热粥,抬眸对江浸月说:“你洗完澡啦?快来吃饭。”
“你们先吃。”江浸月开口,一夜浸泡在酒精里的声带,在此刻说话时干涩发哑。
关笛摆好筷子和勺子,将属于江浸月的那碗热粥,放到餐桌空位前。
江浸月走到料理台边,拧开玻璃罐子,粘稠果酱舀进杯子,她没回头,问:“你们喝不喝?”
祝园珈回眸,好奇地看了眼,“那是什么?”
“蜂蜜柠檬百香果,润喉的。”江浸月说。
“哦,”祝园珈没多思考,“喝。”
“我也想要。”关笛目光期待。
金黄柠檬切片,漂浮在热水中央,蜂蜜果酱泡了三杯,关笛和祝园珈接过,道了声谢谢。
江浸月拉开凳子坐下,端起玻璃杯先喝水。蜂蜜中和了柠檬百香果的酸,又不至于太甜,温润地敷过干燥喉腔。
江浸月吹散勺中小米粥的热气,小腿边贴上毛茸茸的暖意。
祝园珈余光瞥见一团白色突然窜到餐桌底下,她比江浸月先低下头去看。一只通体雪白的柔软生物映入眼帘,她讶然:“你什么时候也养猫了?”
“四月份吧,出去玩的时候在山上捡到的,看着可怜就带回来养了。”江浸月咽下口中软烂的热粥,放下木勺,手指在大腿面轻拍两下,小猫便顺从地跃进她的怀里。
小猫养了三个多月,比刚到家时长大了不少。江浸月没克扣过猫粮和零食,小猫也始终长不胖。
别人家的猫都胖乎有肉,自己家这只没生病,还维持着比正常身形还纤瘦的模样,江浸月愁了很久。
她用左手摸摸小猫的脸和耳朵,小猫便黏在她的手心里蹭。
祝园珈对这种毛绒生物没有任何抵抗力,饭也不吃了,视线几乎是胶着在白猫身上,“刚刚怎么没见到它?”
“怕生,估计在沙发底下躲起来了。”江浸月用右手舀粥暖胃,小猫抬起前爪,乖乖伏进她的怀里,让她空出来的那只手摸自己的后颈。
“我的天呐,这么乖,还黏着你抱。”小猫每蹭江浸月一下,祝园珈目光里的羡慕就加深一分,“我家Kelly那个祖宗,脾气大的,别说抱了,碰一下都能要它命。”
江浸月回想了下祝园珈家里那只喜欢到处乱窜的英短,扬眉,“是吗?我都好久没见过了。它又怎么惹你生气?”
“到处乱抓就不说了,一天不尿床,不在我的水杯里洗脚就得憋死它。前几天我一桌子的水乳精华,它一拳下去就碎光了。它是真不心疼,一口气都没给我留啊。”祝园珈憋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长叹,“——我真的快抑郁了。”
关笛诧异地停住筷子,“你养猫怎么跟打仗上战场一样。”
祝园珈絮絮诉说着自己的苦难,江浸月没忍住笑了,同情地摇了摇头。
白猫在她手心里,小幅度摆着尾巴,安静让她顺毛,江浸月刚垂下眸,白猫便心灵感应般抬眼。
浅褐色瞳孔,眼尾些许向下,透着玻璃球般的亮光,圆圆望着她。让人心都要化掉。
江浸月用拇指摩挲过小猫的脸,从上至下,目光认真扫过它的后背、尾巴。
好像,是还挺乖的。
至少养着的这三个月,她工作忙,在家陪猫的时间少得可怜,小猫也都让她很省心。
猫砂盆的用法一教就会,她回到家,小猫就黏在她的手边腿边,家里没人的时候,也不会把房间弄得一团狼藉。
想到这里,江浸月生出舒心的满意,摊开手心,奖励似的在小猫头顶拍了拍。
吃完饭已经快十一点,早午饭算是一起解决了,正好江浸月要带猫去打最后一针疫苗,便开车送祝园珈和关笛回家。
化完日常妆,江浸月在衣帽间挑了个搭衣服的包,站到全身镜前,她抬手整理发型,倏然发觉手指间少了样东西。
她匆忙扔下包,走出衣帽间,问客厅沙发上两人:“你们记得昨天回家的时候,我手上那枚戒指还在吗?”
“啊我记得。”关笛抬头看过来,“你昨天开门,用指纹解锁的时候,我还看见戒指了,就在你手上。”
“不见了吗?”祝园珈问。
江浸月嗯了声,“应该掉在家里了,我找找。”
她眉间神色焦急,匆忙转身进到卧室里。
关笛想了想,跟过去,手扶住门框,说:“你昨晚回来路都走不稳,我把你送到卧室床上就没管你了,找找床上呢,可能是睡觉时候掉下来了。”
江浸月应声好,掀开被子翻找,关笛走进来道:“我来帮你吧。”
两人在床上和浴室都找了一圈,不见戒指的痕迹。
江浸月抿直唇角,让自己保持平静。
昨晚醉酒带来的头疼无以复加,她用力去回想回家后经过的地方,脑海里闪现几个并不连贯的片段。
洗手台里凉澈的水流,她用来垫高的凳子,和壁龛内刺眼的灯带亮光。
江浸月快步走进卫生间,凳子还摆在壁龛前,维持着昨晚她卸妆前的场景。
打开墙壁灯带,她脱下拖鞋踩上凳子,够到壁龛的最高一层。挪开里面堆积的几盒全新包装的卸妆膏,银质素戒藏在角落里。
关笛仰头望着她,“找到了吗?”
“嗯。”江浸月从凳子上下来,将戒指完好无损地戴上右手无名指。
失而复得让焦虑得到缓解,江浸月松了口气,“找到了。”
“你怎么会把戒指放到那种地方。”关笛歪了歪脑袋,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你也太离谱了吧。”
“卸妆膏用完了,应该是昨晚拿新的的时候,顺手把戒指放进去了。”江浸月用水冲洗了手,在擦手巾上吸干水分,回头对上关笛的视线,她诚实坦白,“说实话,我也理解不了喝醉的人在想什么。”
关笛无语凝噎。
回想起昨晚江浸月和祝园珈醉酒后颤巍行走不省人事的模样,关笛在心里第一万零八次告诫自己。
酒这个东西,狗看了都摇头。
雨天堵车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红绿灯照常指示信号,车流不是却胜似电影里的慢镜头在前游。
关笛坐在后排,往前揍了凑,手心扒住驾驶座的座椅,问:“你那个戒指,那么素,戴了几年了,对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目光定格在江浸月的右手无名指,那枚款式极其简单的银色素戒上,关笛兀自猜想:“我猜跟你那个白月光前男友有关系。”
车子减下速度等红灯,江浸月食指尖缓缓敲着方向盘,笑得漫不经心,“是啊,比钻石还珍贵的,结婚戒指。”
半真半假的语气,关笛一时摸不准她话里的意思,张着嘴巴愣住,“……结婚?”
“她哪结过婚,别听她瞎说。”祝园珈放下手机,目光在关笛身上多停留几秒,好笑地叹道,“真的好奇怪,你们这种单纯小孩,每次都能被她逗到。”
关笛无言以对,靠回座椅后背,半晌,小声嘟囔一句:“尾音的嘴,骗人的鬼。”
玛莎拉蒂平稳停在关笛住的小区门口,关笛抬手打开车门,突然想起来,对驾驶座上的人说:“下周六周氏的慈善晚宴,明天上午十点约了去试M家的礼服,记得提前化妆,我给你送早餐来。”
江浸月随口嗯了声,“宴会的邀请函在你那吗?”
“上个月寄到的,在工作室,我收好的。”
“行。”江浸月抬眼看向后视镜,说,“你早上起床给我打电话。”
关笛撑伞下车,在车窗玻璃前弯腰,挥了挥手,“你们路上小心点哦。”
江浸月点头示意,打转方向盘,送祝园珈回家,又往宠物医院驶去。
先前来过这家宠物医院几次,医生护士都对江浸月有印象。
她的那只白猫,很漂亮的雪白毛团,怕生的孤僻性子,偏偏黏它那位清绝冷艳的女主人黏得紧。
除了江浸月,谁抱它都不好使。每次打针时候,都让医生心疼又头疼。
这次也一样,医生一从江浸月怀里接过白猫,它便奋力地扭动身体想要挣脱束缚。
护士将白猫放在台面,钳制住四肢,医生才将针尖扎进它的后脖颈,推动活塞注射疫苗。
瘦弱猫身被护士摁住,张着嘴巴,叫声凄惨又可怜,江浸月站在一旁,光是看着,心口都像被以推动针管的动作禁锢揪紧。
她于心不忍地移开视线。
医生从猫的身体里抽走针尖,护士松开手,白猫几乎是立刻就蹿进江浸月的怀里。
震颤着,以一种受到刺激的防备姿态弓起脊背,脑袋一下又一下蹭动她的手心,叫声细小,但频率高得过分,焦躁又费力地寻求着抚慰。
江浸月控制着手心力道,怀里小猫逐渐放松身体,声音没了先前的凄然,仍在微弱地叫唤。
她以为小猫是安定下来了,低下头,却撞见它眼睛里蓄着的水光。
下垂的眼尾,天生就令人心碎的弧度。
细微的叫声,可以让人感觉到平静。但仔细去听,又像是掺杂了委屈的,难过的。
莫名强烈的窒息,擒住江浸月的咽喉。
浅褐色猫瞳,湖泊般清澈安静。眼泪盈眶时,总让她想起属于另一个人的破碎感。
她弄哭过周写蹊。
别人被爱,是万事胜意,是岁岁平安,是安全感和不受委屈。
而周写蹊呢,江浸月也对他说爱。
可他在她的爱里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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