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论文得益于关山月的相助，沈居安的论文和线上答辩顺利完成。学业完成，多少让周泓涵的心落了地。周泓涵身体不好，他走不开，便在家附近的摄影棚找了个摄影师的工作，日常上班便是给小孩拍满月照和给准备结婚的情侣们拍婚纱照。
为了找工作将长发剪短，关山月出差顺道将博士证书和学位服送过来时看见他的短发微微吃惊，沈居安看着他微笑，伸手抚摸盒子里折叠好的红黑粉领学位服。交接东西后主要还是寒暄，沈桀的消息出来后沈居安自知再在行业深造的可能性已经不大，因而听到关山月讲述袁老的意思时并未吃惊。“我能理解，还要感谢袁老先前的赏识。”
“你……唉……”关山月长叹气，“那你后面打算做什么？”
“没有打算。”沈居安将东西收入包中，并从中拿出一个东西，“找了一份工作，应该就是一边上班一边陪陪妈妈吧。”他将那盒子往前推，“这些年感谢老师的帮助，我在您这里学到了很多。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珍品相送，只好作画献丑，还望老师不嫌弃。”
纸盒打开，裱好的写意山水文人画，画幅和题跋均是沈居安。关山月看了好一会，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我该高兴，怎么会嫌弃？”他看着对面一臂远的学生，“谢煜他……”
沈桀的事情爆出来后的一段时间里谢煜对他的找寻更上一层，拦截电话里全是他的号码。有好几次沈居安都在家中附近的街道里看到疑似谢煜背影的人，其中一次那背影极像，无论是身高还是身材，甚至连低头时颈脖惯有的弧度都如出一辙。沈居安站在街道另一端遥遥相望，最后还是转身离去。此后不久便换了手机号码。
他不答，关山月见状也没把话说完，绕了个弯将话题带了过去，“你妈妈最近怎么样了？”
“最近情况还好。”沈居安应道，“医生说还要观察五年，五年后无大碍就可以算是基本上治愈了。”
沈居安说得平淡，好像一切就此过去，新生活就此进入正规。无奈人生就是一场朝来寒雨晚来风。平常日子没过多久，移植后的第四年，周泓涵病情复发。
是一段漫长又短暂的日子，一开始是高热，而后是口鼻出血，再演变成肺部感染胸腔积液。ICU 急救后好不容易抢回来一口气，随后便开始好几个月的住院。沈居安不得已，一边和医生商量着治疗方案一边上班，实在忙不过来，迫不得已请了个女看护。沈桀被法院判处无期徒刑后家中被进行财产清算，涉案钱财全部上缴，留下的唯有周泓涵这些年的一点积蓄，还有父母二人早年结婚时买的这套房子。只是可用积蓄也早已在前些年的治疗移植中被掏的所剩无几，如今复发后再次治疗加上看护费用，沈居安听完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后转头便开始估算家中房子目前的市价以备预防万一。
市价刚刚估好，便看见所在工作室的工作群里有消息，说是最近有个剧组打算在附近拍摄，想要向他们租些设备，正在对接着租界设备的清单。他所在的工作室规模不错设备齐全，被剧组找上也不出奇，沈居安应了负责人安排的拍摄工作，又打开加入的兼职群里搜索相关信息，果不其然，的确弹出几个招募临时工的消息。
估计了一下工作时间，沈居安按着留下的信息与那边的负责人相联系。对面回得很快，当天晚上就跟他敲定后面的工作内容和面谈时间，沈居安应了好，在那天拍摄任务结束后便赶往片场。
还未到正式拍摄的日子，片场里主要是做前期准备的工作人员。沈居安按照约定赶过去跟剧组对接的负责人见面，对方看到他拉下口罩打招呼时愣了一秒，而后才开始跟与他差不多时候来的几个人交代日常工作内容时间和商量薪酬。干的是小时工场务，大到搬运道具看护物品，小到在拍摄时驱逐围观群众，左右不过是些剧组杂事，跟在小组长后头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因为是小时工，所以工资也不高，沈居安估计了一下算是业内平均水平，想着能挣一分是一分，因而也就应了下来。他答应得快，负责人便要领着他们去见小组长，却不想不凑巧，负责人还没领过去，就被突然到来的制片人给喊走了。
对方小声嘟囔了一句，应了一句就来，转头让他们在原地等等，便朝着前面不远处乌泱泱一群人走过去。
沈居安在原地无事，与另外几个也一同来当小时工的人聊天，那几个小年轻全是些市内的大学生，想着凑热闹才来着应聘剧组兼职。几个人相互报着学校名字和年级，最先开口的转头看向沈居安，“哥们，你呢？大几了？”
“我毕业了。”沈居安笑笑。
对于他毕业的质疑还没停下，那负责人又匆匆地跑回来，指了指其他人道：“你们几个，往那走，看见没，红色马甲高马尾的女生，去找她，说是来干场务兼职的。”然后看向沈居安，“你，跟我来一下。”
不知所以，只好跟过去。本以为是要调到另一个组里负责其他场务工作，却不想那负责人直接带着他就到制片人那处。好几个人围着最中间的一个，除那人外其余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的走近而收缩。最核心的人听见负责人喊了句“梁先生，叫过来了”才从导演身上移开转头看向他，只一眼就笑了，“真的是你啊。”
沈居安不知所以。
一句旧相识聊聊天，周围的人尽数散去，只留下沈居安和制片人。沈居安在被端详的同时端详着那人的脸，有些熟悉却毫无记忆，直至对方先一步开口，“我叫梁家文。我们见过的，在燕城的华盛商场里，谢煜和你。”
他这才想起来，19 岁那年的元旦，谢煜在商场里遇见的朋友。
“你好。”沈居安与他伸出来的手相握。
与谢煜有关的人，总不免让他小心一点。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心底盘算着是否趁着目前合同还没签上时找个理由立刻脱身，以免对方告知谢煜自己的行踪，但对方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及任何谢煜相关。他站在原地凝视着沈居安的脸，“我听说你在国艺是学导演的，你这样的人来干场务，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些。”
“工作对我来说都一样，拿一分钱做一分事。”
“但是螺丝总得拧到对的位置。”梁家文眼光微动，对他微笑的幅度更大了一些，“这样吧，我也不忍心你这才华只做场务，回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你，比如副导演什么的。毕竟我们也算是认识一场。”
离开片场回到医院，周泓涵又开始高热，女护工在房间内帮她擦拭身体后穿好衣服才出来跟坐在走廊的沈居安见面。沈居安压低声音，“今天怎么样了？”
“还是不太好。呼吸不顺畅，一直在喊疼。”
“好，我知道了。你回家休息吧，接下来我看着。”
物理降温后周泓涵的体温下降了些，躺在床上意识半清不醒，模模糊糊的喊着他的名字，而后又喊着疼。
自沈居安有记忆起周泓涵就是一个极坚强的人，凡事无论困难与否都决不退缩。刚刚得知沈桀的事情那段时间里沈居安一度不敢相信事实，每次都想要躲避不谈。那时周泓涵身体尚好，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去面对现实，“居安，没有人是完美的，人性中永远有抹不去的劣性本能。你要明白并接受这一件事，不要抽象地去看待世界。”
后来放弃从艺，放下谢煜，沈桀获罪，人生从此翻倒重写，沈居安所有关于怨、恨、愤、懑的负面情绪都在周泓涵移植成功允许出院那一天被尽数抹平。当时他握着周泓涵的手拉着行李箱走出医院，院外的公路上车水马龙，远处蓝天绿树万里乌云，沈居安突然落下泪来。他极其失礼地抱着母亲在医院大门痛哭流涕，周泓涵枯瘦的手抚摸着他的后脑，说：“没事的，居安，妈妈还在，妈妈陪着你。”
可到底太短。
或许是痛楚减轻，又或者是困意太深，周泓涵渐渐地不再出声，呼吸均匀了许多。沈居安静静坐在病房里，想起前几日商量治疗方案时医生说最严重的情况下需要二次移植。低头打开软件开始精修今日给客人拍的写真，直至半夜，才勉强入睡。
早上起得早，护工阿姨来时看见他时哎呦了一声，拍着他的肩膀道：“你还年轻，多注意身体。这么熬，你妈妈看见你也是心疼的呀。”
沈居安把设备放进包中准备回家洗漱赶外景，闻言只是笑，“没事的，就这么一段时间。她好了我再休息也不迟。麻烦您照顾了。擦身子或者做护理的时候记得戴手套保护自己，饭菜我中午会送过来的。”
一早上的外景赶完，中午趁着团队休息的时间回家做饭菜送去医院，又草草在便利店买了个饭团后赶回去拍下午的棚景。忙忙碌碌再次踏出室外是天色已晚，又赶着回家做晚饭送去医院。去到医院时周泓涵难得精神好一些，看着他眼里止不住的心疼，说话声音游丝：“你要多休息啊居安。”
“我知道的。”他拍拍母亲的手，“我还有些工作，先让阿姨陪陪你，迟一点我再来。”
走出医院，直奔梁家文留下的地址，就在片场不远处的五星级酒店。沈居安踌躇片刻，还是踏步入里。他依着楼层按下电梯走到门口，抬手按下门铃。门不一会便被打开，不是他所以为的会议室，是一个套间。沈居安在门口停住，没进去，看着裹着浴袍的梁家文礼貌道，“我来得不巧，打扰了梁先生，先去楼下咖啡厅等等吧。”
梁家文耸耸肩，“没事，是我不巧。去咖啡厅太麻烦了，进来喝杯咖啡也是一样的。”
说着就把他拉了进去。
套间客厅里的小吧台，梁家文在水吧处沏了两杯咖啡，两杯推到同一侧，脚勾来高脚凳便坐在他身旁。“来试试。”
沈居安没试，看着他，问：“昨天晚上的事……”
“哎呀，别太心急嘛。”梁家文慢悠悠地品咖啡，说得拖拖拉拉。下一句却直接了当，“沈先生，身为国艺毕业的高材生，你绝对不肯屈尊只做一个场务的吧。”
“我只是个打工的，哪有什么屈尊不屈尊，梁先生高抬了。”
梁家文立刻否认，“我可不高抬。”说罢又笑，“能让谢煜等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我认识谢煜近二十年，最信他的眼光。”
沈居安不言。
“沈先生，有时我觉得人的缘分真是奇妙。你看，谢煜找你找了那么久也没有找到你的踪迹。如果你还在他身边，现在这个蒙斯特奖也就不可能是他的了。可我就这么随意地来看一次片场就看到了你，我们两个是不是还算有点缘分？”
“大家有缘分才会出生在地球上当人类嘛。”沈居安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
“这话倒是有意思，怪不得谢煜喜欢跟沈先生待着。”梁家文凑近了一点，“我呢，久仰沈先生大名，知道沈先生惊才绝艳。今日又得以跟沈先生见了一面，更为折服，就觉得，要珍惜这机会跟缘分，想着总要伸手相助。
“就比如，我觉得副导演或者不够你施展才华，不如，直接把现在这部戏的导演换成沈先生。”距离更进一步，超过安全距离。
沈居安不着痕迹地把椅子蹬开了一些，下一秒就被梁家文伸腿踩住横杆，不是礼貌的姿势。他抬眼看对面的纨绔，语气稍冷，“梁先生想做什么？”
梁家文笑，伸手理了理沈居安的衬衫领子。之前看见一个片子里的新人，恍惚一股熟悉感，翻来覆去才想起像谁，像那年谢煜带在身边亲自护着的。难得问名字，应作李游。李游李游，念了几声，突然一时兴起想出好点子，便领着人拉上几个圈内好友要给谢煜开蒙斯特奖的庆贺宴，千方百计唤着谢煜来，不曾想被下了一道面子。梁家文至今都记得谢煜难得发冷的语气：“我没空陪你做大戏。”
他笑着说怎么了，我只是介绍新人给你认识认识，望你多提携。谢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下次。”
谢煜转头就走，李游在他身边瑟瑟发抖，几乎是哭着说没有完成任务求他放过。梁家文倒是不以为然，捏着下巴给他擦眼泪，说谢公子就是这个脾气，不要太在意。对面哭哭啼啼不止，他有些心烦，餐巾纸丢一边就摸出烟盒，李游识相地收起眼泪凑过来给他点烟。梁家文抽了一口，问：“他看到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没有反应。”李游低头，“谢公子没有反应。”他顿了顿，想起走廊里谢煜不以为然的语气，“然后说我不像他。”
当时梁家文只觉得谢煜嘴硬，一种类型的人怎么也有五分似，到他嘴里连一分都没有。但现在他看着眼前的人，却突然觉得谢煜说得挺对的。一点都不像。
“我不是说让你做导演嘛，就聊聊怎么拍咯。”梁家文伸手去握沈居安的手，被对方直接躲开。沈居安从名字到脸怎么看都温柔似水，说出来的话却硬得很，“那就聊聊吧。”
“沈先生，你也知道，最大的问题不是你的能力，我十分认可你的能力，但是您的父亲……我昨晚查了查，那是举国皆知啊。”梁家文笑，“我很愿意投资您，可您的身份就是个定时炸弹。”
“我知道。”沈居安应得干净利落。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解决。”梁家文又凑近了一些，突破安全距离后沈居安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不是圈内明星那般高价砸出来的医美维持的美丽皮囊，那张脸的面部状态瑕疵极其明显，却还是让人不由自主地驻足凝望。他忍不住伸手，勾住沈居安的手腕，对方竟没挣脱，任由他握着开下一句口——
手腕摸到手心，梁家文伸出手指挤进沈居安的指缝牢牢钳住，“只要你……”
“只要我跟你睡？”沈居安说话直截了当得出人意料。
指根传来剧痛，梁家文下意识甩开手。沈居安的手指抽回，椅子后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睡？然后呢？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做情人吧？”
梁家文揉着手指，闻言只笑，“这样说也太难听了一些。”
距离拉开，沈居安看着他，梁家文想起谢煜那天的表情，一时又忍不住笑，“等价交换罢了。很公平。你会来找我，肯定不想只做个小职务，而我恰好看你有点意思，又想给你个机会。你身上的事情虽然不小，但也没多大，不过是多花钱压下去罢了。你愿意交易，我自然也愿意为你花气力。”
说到这里时他发现沈居安的脸竟毫无波澜，眼神冷得明显。谢煜苦苦找了这么久的人现在对着他低头，若是沈居安答应后他将此事告知谢煜，不知那人脸上会出现多么精彩的画面。想到这里梁家文甚至觉得沈居安可爱起来，盯着他直剐人的眼神都觉得可爱得像猫伸爪子。只可惜沈居安不是猫。
他说得舌灿莲花，威逼利诱双管齐下，以往这招没几个人招架不住。半哄半骗地就被他带上床去了。沈居安却始终屹立不动，听完也只是歪了歪头，眼睛明亮如星，“那不是等价交换。所谓的等价交换只是粉饰的借口罢了。你想要的是屈躬鞠膝的媚态。我给不了。”说着他就抬腿下凳，“我还是不应该抱有无意义的幻想，觉得你是来跟我谈正经事的。毕竟没哪个正经人会两个人在套间里谈工作。是我高估了你。”
一顿话说得夹枪带炮且指名道姓，梁家文三番两次被下面子，纵使沈居安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此时耐心也已售罄。他笑容收起：“沈居安，你是清高，清高到来敲我的房门。明明前两年还和谢煜如胶似漆，难道不知道他一个恒裕集团谢公子连天上的月亮都能摘下来？你跟了他这么久，只要求一下他，又何必来找我呢？”他说得兴起，觉得自己正揭着沈居安伤疤往他痛处扎，清高又怎么样，还不是离了谢煜就活不了，装模作样给谁看？“还是你不识相，惹恼了谢煜，他看都不愿看你？哦，也是，出了这样的事，竟然也没留你在身边护着，怕不是腻了？需不需要我现在通知他过来，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漂亮模样？”
意料之中的恼羞成怒没有出现，沈居安的脸上反而出现了嘲弄，名片拍在桌子上的动作干净利落。他看着梁家文，开口语气仍旧轻轻淡淡，“谁说我是跟他的？怪不得谢煜不愿意同你们来往，原来你们只能谈论这些俗套东西。还有，我想你应该没有明白我刚刚说的意思。我说的‘我知道’是指我知道我需要为自己的身份付出怎样的代价。”
梁家文脸上终于挂不住，他冷哼了一声，“足够不识抬举。知道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真是好笑。沈居安，你只要踏出这个房间一步，我一句话就可以让你在业内被软封杀。”
但这句话对沈居安明显没有杀伤力，他难得笑了，“我说了，你没懂。我知道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比如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拍电影，又比如我一旦再碰电影便会被千夫所指。我知道，并且接受所有结果。”
沈居安起身直接走向玄关，推门之前转头看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沈桀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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