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离开酒店就接到周泓涵状况不好的电话，沈居安马不停蹄地赶回医院，递过来的是一纸病危通知书。
他接过那张纸，看清字样后大脑一空，浑身陡然一震，直直跌倒在地，浑身颤抖。护工阿姨和护士立刻把他扶起来，沈居安止住手部颤抖签下名字，递过去时话还没说出口，一滴泪就无知觉地自顾自滴在衣服上。他看着那抹水痕，哑了声响，原本想问情况如何，张口却只剩下几个字词。
“妈妈……”
抢救直到天光大亮才结束，周泓涵依旧未能脱离生命危险。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一身疲倦，看见同样一夜未眠的沈居安叹了口气，“依旧很凶险，情况不容乐观。如果可以，请做好心理准备吧，孩子。”
次日工作不得已请了假。工作室的负责人表示理解，让他先好好休息。沈居安挂了电话后站在门外遥遥看着房内躺在病床上被各式机器围绕的周泓涵，缓缓踱步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安静的时候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整天，周泓涵再度睁开眼睛时没有声响。她的眼皮缓缓睁开，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恢复清明。沈居安坐在旁边注视着她的轻微动作，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只能继续坐在一旁注视。周泓涵恢复些许精神后便注意到他，她伸着手，一点一点挪动到沈居安的手边，沈居安见状把自己的手附上去，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掌。情况不好，没有力气说话，但周泓涵明显还是想要说什么，嘴唇在轻微地蠕动着。沈居安凑近，断断续续的气声，听不清全句，只有一些模棱两可的音节，可他还是拼凑出了周泓涵的意思，她在说：“居安，保重。”
沈居安仍能清楚地记得，周泓涵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一个极其安静的时刻。医院里的所有喧闹声都被按下暂停键，在那张病床及周围的狭小空间里，沈居安握着她的手，听见她喊了一声爸爸妈妈，而后无力地闭上眼，此后再未睁开过。机器的警报声骤然惊响，医护人员聚集过来，沈居安依旧没放开她的手，一如二十多年前他在周泓涵的臂弯里握住了她的手指。
周泓涵生前签了遗体捐赠协议，想要将身上的可用器官全部捐赠出去。沈居安木然地签下家属同意书，又木然地接回周泓涵的遗体。追悼仪式做得简短，只在殡仪馆一个小礼堂里开设了空间。周泓涵的旧日故交和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给周泓涵送上一束花后又对着沈居安说多加保重，他机械地礼貌应答，回头看堂上挂着的周泓涵的照片。除了故交和学生，来吊唁的人里还有一些是周泓涵旧日的患者。一位患者领着一个肩膀高的小孩，二人带着白菊过来，看见周泓涵的照片便流了泪。握着他的手说周医生是一个好医生，当年她生宝宝遇上羊水栓塞，要不是周泓涵及时发现并抢救，估计也没有今天了。沈居安低头看着她，勉强笑着，“妈妈知道你们现在生活得很好也会很开心的。”
那患者擦了泪，抬头看着沈居安，道：“你还这么年轻，要多多保重身体，不要让周医生挂心啊！她肯定在天上看着你的。”
“我知道的。谢谢您。”
骨灰盒带回家，沈居安陷入了长久的梦境里。窗外一直是连绵不断的雨天，或是电闪雷鸣，或是阴雨绵绵，总是不断。他在沙发，在床里，用柔软的织物作茧自缚，不知天昏地暗。极久也极荒唐的梦，梦里他站在蒙斯特的领奖台上发表感言，台下谢煜正看着他鼓掌，另一处里楚箐箐林春和他们也在台侧与他拥抱。荧幕前周泓涵和沈桀正在家中的沙发相拥而泣，他推开家门将奖杯塞入周泓涵的怀里，帮周泓涵擦去喜极而泣的眼泪，再与沈桀拥抱。拥抱结束后场景飞速变化，直接堕入五光十色的万花镜里，再次落地时谢煜正站在他的对面，头发梳起，黑色西装上配着鲜艳领花。银色的戒指被他戴在谢煜的无名指上，我愿意三个字落地后是漫天的金箔纸蝴蝶，一只又一只地落在谢煜的发梢肩上。他伸手捻起，黄色的金箔蝴蝶从他手中飞去，真真正正的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再如何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过梦一场。沈居安离开时众人站在身旁相送，他被谢煜拉住手，又一根一根地掰开对方的手指从中抽出，谢煜要他留下，沈居安还是坚持要走。他听见哭声，很轻很急，谢煜的眼睛红了，问他为什么，沈居安也不知道要如何回复，正苦恼之时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到底只是一响贪欢。”
骤然睁眼，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四周一片昏暗，只余窗户缝隙留有一丝光亮。撑起身拉开窗帘，外面早已天光大亮。
洗漱完后着手开始整理母亲遗物，意外在周泓涵的床头柜抽屉里发现两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沈桀。他拿着那个写着给沈居安的牛皮纸信封，愣了愣，坐到客厅沙发里打开。折好的信纸掉了出来，打开纸张，是周泓涵刚劲有力的字，第一句是“亲爱的居安，展信佳。”
亲爱的居安，展信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妈妈已经死亡了。身为一个医生，我并不忌讳谈到死亡一事，但却深知死亡一事之突然。因而便想趁着如今身体状况尚佳，仍能提笔写字的时候以此来跟你做一个告别，把我所有没有说亦或者到那时来不及说的话都尽数说清楚，好让我们之间不因此产生遗憾。
昨天夜里，我梦到了我的爸爸妈妈，也就是你的外公外婆。他们去世得早，我人生又已过半百，生活更有其他重心，因而已经很少梦见他们了。可昨天夜里我突然梦见了他们，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回到你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属于“我”的时期。
因为工作太忙，所以好像从未有空跟你细说过我的过去。借着那个梦的由头便来说说。今日早晨起床后我在做早餐，看着你出门上班后在家中做例行的锻炼时又将我的过去回想了一遍，发现有些琐事竟已记不清，时间对人的消磨就是如此无情。
我出生在吴洲的一个乡下里，幼年一直随着爸爸妈妈在乡下生活。直到三岁多时你的外公外婆一起考上大学，双双去吴洲市区上学，我才随着他们一起从乡下搬向市区里生活，此后父母相继完成学业，并接连留校任教，我们便也在市区定居下来，拥有了市区的户口。我就一直在富春街的那座房子里度过了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就是你小时候随外婆一起生活的地方。高中结束后我执意学医，报考了越州的医科大学，我的父母虽有不舍，但还是尊重我的意愿，放我去到遥远的越州求学深造。而在大学里，我认识了你的爸爸，沈桀。
当时他还是一个年轻学生，在医科大学旁边的越州大学里读法学，日常总在学校附近的游乐园旱冰场里兼职。那时我也年轻，贪玩，即使学业繁忙也要掏空心思出去闹。有一整个学期都沉迷于去旱冰场学轮滑，因为摔得太多，他在一旁当助教看不过去，总拉着我练习。聊天过后发现我们都是同乡，一来二去便也熟悉起来，于是便从陌生人发展成好友，又由此发展成为恋人。我这才知道他在旱冰场并不是玩，而是兼职，因为他不像我有父母扶持，家中只有自己一人。医学生学制久，他更先一步毕业，考试过关顺利入职单位，后又为了陪我放弃选调去别处晋升的机会，坚持留在越州工作，就这样陪我读完硕士和博士。刚刚工作那几年他被派往乡下，住的条件很苦也从不提，每个周末都风雨无阻地坐着城乡客运从乡下来到市区看我。如果不是我发现他因为宿舍环境太过潮湿滋养真菌导致染上湿疹，他估计要等皮肤烂完了才会跟我说实话。即使我当时没好气地买药给他擦拭，他也还是不当回事，只顾着从口袋里拿出攒了不知道多久的钱才买下的金项链想让我带上。
可能我还是有些物质，我在看到那一条金项链后立刻决定要跟他结婚，于是趁着下一个小长假便直接把他拽上火车带他回家见了你的外公外婆。他们被我这一举动吓坏了，沈桀也吓坏了，你的外公外婆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说什么话，沈桀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往日的能说会道在那一刻全部都哑了声响，我着急，推着他肩膀让他说话，他还是紧张，不知道说什么。看着我的爸爸妈妈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开口，“我算过了，以我现在的工资，再攒五年就可以在越州买一套房子给泓涵。”
你的外公立刻就笑了，问沈桀为什么要买房子给我。他又开始支支吾吾，最后硬着胆子说：“我想跟她结婚！”
于是博士毕业后，我便跟他结婚了。
结婚后我开始正式上岗工作。医院的工作繁忙，我在妇产科更要谨慎，前一天见生，后一天见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并不是很希望有小孩，因为那时我跟沈桀的二人世界无忧无虑，而身为妇产科的医生，我比许多人都要清楚怀孕可能带来的所有风险与伤害。后来在一次地震支援，我被派往前线承担救援任务，救援到第三天的时候前线从一间倒塌的房子里挖出一位孕妇，她挺着肚子奄奄一息。我们迫不得已为她做引产，引产后立刻对她展开救援，本来濒死的人竟硬生生从鬼门关里跑了回来。后面她身体状态好一些，第一时间就要见她的女儿，我去给她做检查时跟她说到当时的凶险情况，她抱着女儿说：“没办法，我放不下她。”
这件事我记了很久，因为它让我发现在某些科学都无法挽回的情况下，爱能给人以复生的勇气。后来我的年纪渐长，对待世界的认识与思考有了新的变化，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生育”这一生命议题。我深思熟虑了很多天，每一日都在翻找孕后可能会出现的所有不良反应以及这个世界的背面消息来看，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许多的正面。在做决定当天晚上我和沈桀彻夜长谈，我告诉他我还是希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至此，我们开始备孕。在备孕的半年后，你便出现在我的肚子里。
居安，你不知，在我最开始知道你的存在那一日，是你降落在我肚子里的第48天。那一天早上我的身体不适，心中莫名预感，拿出验孕棒检测，发现双条杠。心底一跳，又怕是误测，一大早便赶往医院排号检测。于是，在做B超的房间里，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模样。那时你很小，仅有12毫米，却已经长出了四肢和模糊的面部器官。我学医多年，知道生命的一些奥秘，但在那一刻，B超的滚轮在我平坦的肚子上滚动，而你，你在我的腹中翻腾，我在看见你的第一瞬间无法避免地流下泪来。我知道自己正在享受着造物主赐予我的荣光。
夜间沈桀下班，回到家中，我故作神秘地要送给他礼物。他习惯了我的想一出是一处，不知所以地打开那个包装的纸盒子，看见了你的第一张照片。当时沈桀是什么样的呢？居安，你应该没有想到，他立刻站起身抱紧我流下泪来。
在一个月后，我们寻了一个有空的时间，回到吴洲告知你的外公外婆。你的外公当时也像沈桀一样，留下泪来。甚至还临场发挥，现场吟诵了一首打油诗。可惜早已过去太久，那首打油诗又没有留下书面记录，故而无法向你复述。如今我说不定已经与你的外公见面，我会去向他再次打听一番。
从那以后我们便开始等待着你的降临。认识并结婚多年，沈桀在我印象里一直不是个随意花钱的男人，但在那几个月，他疯狂地从外向家中搬运东西。给我的各种孕妇补品，因为我越来越大的肚子而需要更换的衣服，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你的衣服与生活用品，当然，很多都没用上。那时他总是紧张，我一咳嗽一头晕他便如临大敌，看着他那个样子只好再三强调，我自己便是妇产科医生，很清楚自己的状态是否健康。但他还是不安。月份大了之后关于你的存在总是很明显，有一次我清晰地看见了你在我肚子里的胎动，惊喜地叫了他过来看，你很给面子，沈桀转过来后立刻动了一下。他坐在床上，隔着我的肚子抚摸你，又哭了。怀孕那段时间他很多愁善感，总是落泪，我以为他是因为要做父亲而紧张。直到生下你那天他抱着刚刚分娩的我在一众医生面前涕泗横流，我才知道他因为自幼双亲尽失，总有漂泊无依之感，在遇见我后，在拥有你后，他才真正在世界上有了牵绊。
你出生后的一些日子，我经常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有时候站在婴儿床前看着你熟睡的脸，总会有一种不真实感。抱着你的时候觉得你这么的轻，这样的小，却终有一日会长得比我还高，生命真是不可思议。
生下你时外公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太好，我为了帮助外婆照顾他赶回吴洲养胎，连生孩子都选在同一家医院。你出生后我跟外婆抱着你去到外公的病房，给他看看你的模样。他在床上抱着你，说：“真轻。”
请他给你取名字，他冥思苦想到满月才给出一个名字。你在襁褓里戴着外婆送的长命锁，外公把用红纸写的名字交给我们，说：“就叫居安吧。白居易叫居易，或许是沾了名字的福，一生虽有波折，却还算是平顺。我们也照猫画虎一次。来这世上一趟，不求这孩子如何平步青云或是耀眼如星，只求一生平安健康，和顺安逸。”
于是我们为你取名为居安。
你一岁多些时外公去世。生前虽患重病，但他去世时并没有遭遇太大的痛苦，他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我们。葬礼时我抱着你，彼时你还不会说话，也并不明白生死谓何事，只知道在我的臂弯里凑过来，学着素日里我为你擦眼泪的样子用手擦去我的眼泪。我那时很悲伤，又很幸福，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个亲人，但仍有亲人会等着我。
居安，我可能没有跟你说过，养育一个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养育你也不例外。我曾经有很多觉得十分艰难的时候，比如你小时候总是频发的夜间高烧，又比如你在秩序期偶尔有的难以沟通的时刻，亦或者在你刚刚度过幼儿时期迈向童年时我们无奈地送你回吴洲与外婆一起生活时。可相较于那些，我更愿意记住你第一次喊我妈妈；记住你第一次为我画画、唱歌，祝我生日快乐；记住你捧着相机为我拍照，站在窗边给我吹长笛；记住你考上国艺时抱着我说“妈妈我好幸福”的时刻。我的确在你身上有过担心、生气、自责、无措的负面情绪，但它们都被我在你身上获取的幸福、快乐、喜悦、勇敢所补偿，甚至后者远胜于前者。我第一次做母亲，一腔孤勇地想要带你来看这世界上的幸福与美好，握着你的手磕磕绊绊地向前，你却不嫌弃我，愿意牵着我的手陪我继续向前走。
我时常觉得做母亲比做一个孩子要讨巧太多。每一次我看着你说爱我时都会觉得我给你的爱好像远不及你给我的爱，每一次想到我是你的妈妈，我都会再度升起无限的勇气去面对生活和这个世界。
但我究竟无法预料所有事。沈桀出事之后我一直在想如何跟你讲述这一件事情，那时我难得有些恨他，恨他截断了你的未来让你无法高飞，也有些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能给你一个幸福的生活。后来实在无法，通知你回来，看着你强撑精神处理各项事务。居安，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那时你才21岁，要如何去经历此种风浪呢？每一次我想到那天晚上你坐在床边听我说要放弃谢煜时我都心如刀绞，我知道在你心里谢煜的重量。虽然你还未向我说出口，但我能看到你谈起谢煜时的眼睛，因为那与当年沈桀看我的眼睛如出一辙。此前我一直在想，你们都是男孩，不确定因素太多，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相信你跟他。在这之后我已经不太敢相信善变的人心，如若一切平顺，我们自是你的底气，如今不愿面对的现实走向如此，我无法真的报以信任去放任你跟他真的走向未来。那样的危险实在太多。居安，不要被纷繁的物欲迷失清明，不要相信任何向下的诱惑。所有需要丢弃自尊、舍弃自爱、放弃自我以换取的幸福都不是幸福，那样的幸福只是在毒药外包裹住甜蜜漂亮的糖霜，咽下去只有一死，就像你的父亲。
在喊你回来之前，我原本总担心你会挺不过去，却不想你到底比我所想的要坚强许多。只是站在我的角度，我并不愿意你拥有这一份坚强，我更愿意你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做一个直到六十岁都依然保有天真的小老头，真正像外公在名字里寄托的那样，平安健康和顺安逸地度过此生。这句话在此时说出来未免有一些马后炮的意味，但妈妈的确是如此期望的。天地自是广阔，希望你依旧能有拥有宽阔的人生。
居安，我说了这么多，关于我的过去，关于你的过去，关于沈桀的过去。我并不是想向你粉饰什么，也不是想向你包装什么，那些都毫无意义。人生的莫测变换，人性的纷繁复杂总是超越我们的意料，从前我以为自己可以陪你到你成家立业后再离去，以为你可以顺遂成为自己所期望的那样拍出好电影的大导演，可人生到底无法预测，我们到底对不起你。只能无可奈何地恳求你原谅我。
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健康，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幸福。成为你的妈妈是我此生最勇敢的决定，前几日我总在想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带你来这个世界让你受如此的磨难，但在下笔的此时我却没有办法再坚持这一点。原谅我的自私，居安，如果在未知的领域里仍有来生，希望我还可以是女人，希望你依旧愿意来到我的肚子里成为我的孩子。
永远爱你——妈妈，周泓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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