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龙首山内,百兽哀叫声穿透险峻峡谷,悠悠回荡,一匹受过重伤的狼妖飞越溪涧,淌出的妖血被急湍冲走。
这地方,狼妖虽睽违已久,可再次踏足崖边,再次被浓重妖气包裹,竟从血脉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
圆月高悬,孤狼昂首望月,发出悲嚎阵阵,忽地地摧山崩、群妖相和,巨大的冲击力轮番震荡,一个又一个狰狞的影子挣脱束缚,倾巢出动!
那些还未踏出妖域的修士,神色凝重,接连顿足。
“龙首山出事了。”
“妖王,是妖王,新的妖王——”
“唉,当初就该将这些妖孽荡尽!对它们网开一面,果然徒增祸患。”
一位中年剑客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掳走谈姑娘的是妖?可是……”除去明月楼那一次,还未曾见到什么混迹人世的大妖现身呐。
另有人着急道:“曳家小子怎的还不回来,未必真要将这妖山杀穿不成?”
“先别管他了,龙首山发生异变,我等须尽快通风报信!”
与他们的惊慌失措、难以置信不同,孑然闯进妖域的青年,便是脚下几番动荡,四周妖气弥天,也未曾退却一步。
那剑刃上的妖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将它往护臂上轻轻一拭,冷寒的刃光映着一张毫无笑意的脸,往日温润如玉的人,如今面带血污、白衣着垢,活脱脱成了个修罗。
曳雪尘所过之处,不留活物,妖迹灭绝,直至夜深人静,手臂酸麻难耐、浑身筋疲力尽,才暂且抱剑倚树歇上一歇。
或许是为了让世人摒弃成见,另眼相看,又或是为了向曳留痕、曳沉水证明些什么,自幼时知晓身世起,曳雪尘便不愿做一个离经叛道之人。
憎不浮于心,恶不显于面,他的私心、愤怒,甚至杀意,均被压制在光风霁月的表皮下,本以为此生都不会为谁所动——
直到他,也只有他,无论见到谁和他走近,那些狰狞的苦笑、妒恨的野心,全然疯长,一发而不可收。
谈多喜体内的蛊虫,是在通天井那一晚所置,从此以后,只要他想,便能时刻掌握对方行踪,也因此,才能三番五次赶去解围,救人于水火之中。
谈多喜爱的是自己的哪一面,曳雪尘无比清楚,他惶惑、害怕,担心这处心积虑算计而来的爱意,如镜中花、水中月,轻轻一拂就散了,万分不愿暴露下蛊的行迹,便是谈多喜被掳走,仍在纠结犹豫
却万万没想到,只晚了一步,木已成舟,蛊虫被驱,千钧一发之际失了他的踪迹……
这一路杀过来,曳雪尘痛心疾首、无能狂怒,漫无目的地追,恍恍惚惚地找,便是再后悔也已然无用。
……
与此同时,在与他去处相反的方向,密林深处,见星河垂落,群鸦惊飞。
因设了结界,外界动荡焦头烂额,此处却是岁月静好,那孤零零亮起灯的院落,呻/吟声响了彻夜。
耳畔喘息低沉,霸道、强硬、萦绕不去,一滴滴汗水从上方滴落,搅乱谈多喜的心,叫他彻底软了下来,手足无措地倒在床上,任人摆布。
渐渐,渐渐,轻哼化作哀求,又化作吟吟附和,如鱼与水交欢逐游,暧昧的声音交融,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这羞煞人的动静,直至天光大亮,方悄然无息。
日上三竿,谈多喜坐在镜前,慢腾腾地梳理起一头长发。
他抬眼瞥去,见到一张血气饱满、殊色愈显的脸,轻轻将下巴一抚,竟有些恍如隔世。
杏眼微怠,眼波稍横,眉边留着几分春情,那被谁咬了一口的唇,红嫩嫩的,另添了些稔色与风韵。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从前尚不谙情事的人,却是酥透了、熟透了,谈多喜眸光发冷,挥臂一扫,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打翻,没料到身后陡然站了个人,蓦地将他的手一捉——
“怎么刚起来就在发脾气?”
将人抱在怀里,商尤良语气慵懒,尾音沙哑,一袭透着薄粉的衣袖,半遮半掩,在余光里频频出没。
谈多喜眨了眨眼,敛去神色,乖乖儿回抱他,闷声道:“我这头发怎么也梳不好,不如一剪子剪了。”
“就因为这个?”
“嗯。”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没再说下去,男人轻笑一声,伸手取来一条白色发带,那留有琴茧的指节,拢起谈多喜的黑发,动作优雅,不疾不徐,不多时便为他挽了个简单的发式。
且看,镜中人微微挑眉,因发只束了一半,不戴钗环、不抹口脂,少年气浑然,真品出些与平日的不同来。
青年挑起他的下巴,幽幽地问:“喜欢吗?”
谈多喜哪里会夸他,闷闷翻着白眼,道:“尚可。”
“我还以为能听到几句好听的。”
商尤良虽然脾气大,却总爱反过来哄他逗他,这些日子,谈多喜大抵算是听话,便是使些小性儿,也全然被对方当作调剂,并不会计较,看准这一点,再相处起来就自在得多。
虽被这活霸王作弄怕了,迫于形势,不得不服软,但阳奉阴违一番还是可以。
譬如,在商尤良弹阮给他听时,不是觉得曲子太过糜艳,就是嫌弃调子过于繁杂,是炫技之举,匠气满满——这是将当初商尤良对自己的评价还给他了。
或是当青年居然有闲心枕在自己膝上唱歌时,这般那般地乱动,决计不叫人安生。
他心眼子小得出奇,有一桩算一桩,是一定要找补回来的。至于这段时日所谓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呵,谁愿意待在这种地方,和他做一对儿野鸳鸯,假夫妻了?真是翻了盐船——(咸)闲得慌。
他要逃,一定要找到办法逃!
正这般想着,青年那温柔的大掌忽地抚上谈多喜小腹,一边用力揉了揉,一边佝身在耳边问:“这么多次了,你说这里有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的!”
谈多喜拍开他的手,连声将人打断,半是羞涩,半是惊恐。
一缕发丝垂在掌心,谈多喜将手掌合上,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喉中一咽,心如擂鼓。
“商哥。”
“嗯?”
“总和你这么待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你带我回岛上罢,好不好?反正,反正我也跑不了。”
他本以为自己松了口,青年不说欢欣雀跃,那也该欣然应允,哪知对方放在肩上的手兀地收紧,只道:“暂时还不能带你离开。”
“为什么?”
“你这毒妇,鬼蜮技俩一个接着一个,那姓曳的估计还在到处找你,贸贸然出去,叫我怎么放心?”
“呵,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话音刚落,谈多喜瞬间白了脸色。
他急切地将头转到一边,眼眶滚出两行清泪,还不待人反应,又耍脾气将男人推开,一边哭一边跑去院里,真个儿委屈极了。
商尤良喉结滚了滚,慌忙追出去,跟着来到一丛老竹下,谈多喜默默背对着他,拿袖子拭泪拭个不住。
“转过来。”
“我不想说第二遍。”
对方朦胧的声音好似含了一层水气,又怯又怕:“我不敢,你总是凶我,看见我哭,更会变得凶巴巴了。”
“不会。”
“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我发誓,此生都会好好待你,绝不——”
商尤良对天竖起手指,口开了一半,谈多喜这倒转了过来,指节冰凉细腻,轻轻点在他唇边。
“商哥,既然你不信我,发再多的誓又有什么意义?不如省了这功夫。”
“反正我只是你的玩物,若是腻了,想扔就扔。都怪我自己命不好,事已至此我认了,好好和你过还不行么?”
“……”
商尤良疑心太甚,绝非是会轻易放松警惕之人,他强压下心中暗涌的疼惜,眉峰紧蹙,道:“你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在别的男人面前,是不是也有这么多把戏?”
“哼,我告诉你,并不是谁都吃你这一套。”
话将将脱口,见谈多喜面色灰败,垂头丧气,不知怎的,竟又开始着急,只故作镇定道:“不过,你的请求,我也不是不能答应。再待几天,我就带你回登临岛,去见我娘。”
谈多喜破涕为笑,猛地往他身上一扑,又说了几句软和话,问:“为何不能是今日呢?”
“止息丹还没炼好,新的妖王现身,外面妖兽成群,怎么,你想去送死?”
他宁愿去死,宁愿从妖群中杀出一条路,也不想再待在这鬼地方。
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谈多喜悄然翻了个白眼,抓住商尤良一缕卷发,悄悄用气刃割下,却不知这样的小动作,悉数被人听进耳里。
“你在做什么?”
陡然阴冷的声音,当即令他打了个寒噤,不得不将断发摊给对方看:“那日……山间的小屋姑且算作新房罢,我们既有了夫妻之实,关系自然不一般。我听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将双方的头发缠在一起,便能永结同心,所以想试试。”
原来如此。
阴翳散去,青年薄唇勾起,眉开眼笑:“你要多少?”
“这哪儿是多与少的问题,一点就够了。只需要一点——”
青丝勾住指尖,缠缠绵绵,恰如他们二人之间,总剪不断、理还乱。
商尤良微微垂首,那双含着砰然情意的桃花眼里,谈多喜笑意狡黠,之前的小可怜儿摇身一变,成了个不世出的妖精。
“就能送你入黄泉。”
他容颜瞩目,表情天真,可说出的话却那么残忍,手重重一拍,一道恶咒打在背心,打得商尤良脸色突变。
那仿佛比从地狱升腾而来的火还要灼热、滚烫,伤得人无从抵抗的痛感,从心口的位置蔓延、扩散,折磨得他身体蜷缩、面部扭曲,哪里还有之前从容的风度?
谈多喜惊了一瞬,长长吁出口气。
“看来你是真的爱我,我还以为成不了呢。”
“可是商哥,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安心呐。”
“所以——你去死罢,到了阴间,记得等我,等我哪天死了,咱们再做夫妻。”
男人狠狠拧着眉,双眼一动不动盯着谈多喜看,怀揣着质问,又或是难过、愤恨,终究无从得知,想问的话一句也问不出,如吞了块炭火,只顾得上从喉咙里发出“咳咳”、“咳咳”的动静。
他一手捂住心口瘫软在地,另一只手撑在地面,指节深深抓进泥里。意识到谈多喜要走,手臂松开衣襟,迫切往上抬了抬,可这看上去令人觉得可悲,甚至引人发笑的动作,够不到哪怕一片衣摆,在谈多喜决绝远去后,无力耷拉下来,再不曾动。
玲珑七窍,燃心成灰。
想与他做结发夫妻,他却拿头发下了应心咒,当真比谁都要狠心,比谁都要绝情。
临到最后,商尤良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爹能将他娘藏起来,强行留在身边,他却不行。
那混乱的思绪,重新闪过谈多喜的影子,一时是明月楼初见,一时是琴舍会面,一时又是在须弥境内,抖落他满身晨露。
最后的最后,是他要嫁给别人,他想方设法去抢把人回来,双双穿着红得耀眼的喜服,临时成了婚。
谈多喜是阿芙蓉,是搅得人肠穿肚烂的毒,是能解急症喝了却上瘾的药,是他求而不得的执念,是自己这短短一生甘愿沉沦的劫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应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