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将近,日光从窗棂洒落,将屋内分割得半是昏暗,半是明睐。
铜勾挽起纱帐,谈多喜恹恹靠坐床上,窥见外面天色,心念一动,喊道:“喂,呆木头——”
“做什么?”不过随口一喊,蔺开阳回得倒快,那一行一顿的碾药声停止,人也从中探出了头,“再一通乱喊,我可不搭理你。”
“你先过来嘛,我还会吃了你不成。”
少年背着光进来,懵懂站在床边,蒙眼的纱布已尽数取下,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他眉稍微扬,长睫轻颤,五官看上去无害,却从眼里透着些聪慧与狡黠,哪儿和“呆”字沾得了边,且唇边笑意古怪,神态中总夹带几分傲然与自我,也绝非什么甘言巧辞之辈。
可这样的人罢,一到谈多喜这儿,却有千万种法子诊治。
他掩唇咳嗽几声,将手往上一伸,使唤人使唤得理所当然:“快抱我出去晒晒太阳,再待在屋里,我都要发霉了。”
“……”
“别愣着啊,动一动。”
“好,我抱你就是了。”
蔺开阳撇了撇唇,便一手揽住脊背,另一手横过腿弯,将人轻轻抱起。
实在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四肢僵硬,周身晃荡,又害怕摔了碰了,手下一抛一掂,吓得谈多喜往怀里缩了又缩,赶忙圈主他的脖颈。
人乖乖儿靠在胸膛,指节隔着衣衫熨在肌肤,无端开始发烫,少年偷偷向下望,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之感。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温香软玉”?
他目光痴痴,脚下怔怔,小心迈过门槛儿,把谈多喜放到摇椅上,冷不丁听对方在耳边道:“蔺开阳,那个……你们星机阁的飞鹤传信,可能教教我?”
在须弥境内,他曾试过此招,可惜未能学透,纸鹤飞不到要送的人手里,这才拉下脸来问。
蔺开阳敛去笑意,幽幽垂下睫羽:“教你?你要给谁传信?”
谈多喜睨他一眼,本想答“自是送给我夫君”,临出口话却转了道弯儿,不耐道:“你管我呢!”
“你不说,那我不教咯。”
“送信给允弟,让他过来接我,这你可满意?”怕人要走,谈多喜眼疾手快扯着他的衣角,话说出口却是心虚。
一时在想,明明是给雪尘的啊,有撒谎的必要么,为什么不愿告诉蔺开阳呢?一时又在想,若是雪尘知道,我与他的关系,竟有一瞬难以宣之于口,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好似陷入两难的泥淖,莫名耻情上涌,于是心在胸中“砰砰”作怪。
再看,蔺开阳乜且着眼,讨嫌地龇起雪白的牙齿,字一个接一个崩出嘴里:“那我也不教,不教蠢货。”
“你!”还是这么讨厌。
“逗你呢,又着急。把信写好吧,我先替你送出去,再慢慢教。”
谈多喜的字迹,着实娟秀,落在方方正正的纸上,虽只寥寥几句,那收信的人看了,自能体会其中意味。
见蔺开阳迈出这方院落,果真依言办事去了,心里微微一松,便沐浴着新秋不骄不躁的光照,安心躺在摇椅上入睡,可不过片刻,又猛地坐起身来——
“坏了。”
那家伙不会真送给明允了罢?那就错了呀!
他有些懊悔,有些着急,而少年背影远去,再唤不回,真是覆水难收。
谈多喜不知道的是,小小纸鹤捏在蔺开阳掌心,三下五除二被展开,皱皱巴巴,一览无余。如此这般字字句句盯过去,如生根的树、石砌的墙,动弹不得,分毫未挪。
近日恢复得差不多的左眼,又袭来熟悉的痛感,一滴血滴在纸上,何其显眼。
施下法诀,染血的鹤栩栩如生,他无力地呼出一口气,最终放开手,决定让这纸鹤飞远。
……
曳雪尘来得比预想中还快。
小香炉燃起驱虫的草药,谈多喜睡在旁边,手中打着扇子,好挥去傍晚山谷的余热。
衣袂摩擦,落剑入鞘,朦胧之中,他被人腾空抱起,对方身上的味道与药香大不相同,甚至相冲,扑进鼻尖的第一刻,便轻易被察觉。
谈多喜摸上一截衣带,语气带着久违的兴奋:“雪尘?你竟真的来了?”
受夜色遮蔽,青年洇在阴影里,脸色不大好看。他淡淡“嗯”上一声,眉宇似被风霜消磨,眼中虽温柔,却疲态尽显,任谁都能看出,这阵子是如何奔波,又如何劳碌。
“雪尘……”
再喊他的名讳,谈多喜觉得忧心,亦觉得忐忑。听出这话里的不安,曳雪尘与他额头抵着额头,轻轻相碰,绽出个安抚的浅笑:“卿卿,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唉。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谈多喜捂嘴打了个哈欠,想起在龙首山上不堪的日子,心里莫名有些嗔怪。
对方不谙他心内所想,到了这时,能把人找到便好,什么也不便多问,只道:“你继续睡罢,我带你回去。”
回去,回去。
山谷空岚,繁星在望。
看一眼这天,又四处环顾,蔺开阳不知去了何处,仿佛随月升隐没的星星,沉寂在黑暗里,谈多喜遍寻不见,陡然生出一股怅然。
是自己自己待不下去,急着要走,期盼他送信送对人,期盼雪尘亲自来接,可为什么——
为什么会觉得,和蔺开阳的分别,有些太草率了呢?没有冠冕堂皇的挽留,没有口是心非的关心,没说一句话,甚至没再见最后一面。
直至第二天到来,他们上了乌霞山,仍百思不得其解。
……
谈多喜昨日睡得太饱,今晨自诩清醒得早,却还是比不上曳雪尘,睁开眼时枕边冷冷清清,真不知昨夜对方是宿在这儿,还是另寻了去处。
推开门,见山幽庭阔。
在药王谷将养的那几天,有人勤恳换药,殷勤照看,他大腿上的伤好了许多,如今自行走动已不成问题,在院里晃了一圈儿,撒完一把鱼食,纷杂的念头随游鱼远去,几只鸟雀停在光秃枝丫,摇动水波中的倒影。
“笃笃。”
敲门声短而有力。
“进来罢。”
回自己的院子,曳雪尘用不着敲门,谈多喜倚靠着紫夷树,百无聊赖看去,果真见到个皱眉臭脸的剑客。
他可没忘记,从前这小子找过自己多少麻烦,坏话不说有一筐,那也说了不少,便将眉一挑,毫不客气地问:“有何贵干?”
俏生生的人影映在眼里,从容明媚,曳逐云目光如勾,一瞬出神。
他这人向来如此,除嘲讽和鄙夷外,做不出太多生动的表情,知晓谈多喜在龙首山发生了什么后,时隔多日再见到他,思绪异样,更无法言表。
将视线收回,曳逐云移开脸,声音淡漠:“你的家人都在前山,等你一见。”
他说完逃也似地走远,谈多喜急着赶去见人,只奇怪瞥了一眼,便与青年分道扬镳。
……
谈家人被奉为贵客,请茶上座。只见,来曳剑阁的一行人中,谈行止与明夫人与曳留痕谈笑风生,明允也赶来,坐在下首,就是不见容夫人的身影。
“爹……母亲。”
一一同几位长辈问好,谈多喜神游天外,记不清自个儿搪塞了什么,更记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面上笑意勉强,在心底暗暗发问——
娘没过来?
她为什么不来?
是嫌他丢脸了,还是根本不关心,不在乎,觉得既丢掉了烫手山芋,便再不用过问呢?
也对。
她早就说过,他是天杀的化生子,卑劣下贱的魅,不懂廉耻更不知羞,这样的孩子,哪里是容窈想要的。
想着想着,谈多喜渐渐白了脸色。
正这时,明允在一旁悄悄挨了挨他的手臂,因不被理会,便从衣袖里缩出一条白色的小蛇,衣袂笼罩下,叫它缠在谈多喜腕上。
去苍梧县的途中,婚车被劫,谈多喜本想利用蛇童子逼退来人,却被对方察觉,将它重重扔了出去,带他逃之夭夭。
蛇童子太通人性,跋山涉水回到崖州,等见到明允时,脏得不成样子,白的都差点儿成了黑的,难得如此可怜巴巴。
得知变故,明允带着这小畜生到处搜寻,莫说崖州,便是好多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所幸,索性人终究须发俱全地回来了。
谈多喜手中把玩小蛇,一边发愣。等谈明允拽着他的手直冲冲往外,才陡然回神。
“砰——”
明夫人将杯盏重重搁置,冷声道:“站住!”
“你要去做什么?谁许你走的?不知礼数!”
背对几位长辈,少年头也不回:“娘,我想和他单独说说话,就一会儿。”
“滚回来。”
谈行止看不出其中龌龊,以为二人感情甚笃,弟弟关心一下“姐姐”,有什么大不了的,只管打起圆场:“唉,罢了晚清,让他们去就是了,别管太多。”
明夫人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当即冷冷一瞪。
于微末关系上,曳留痕同样不谙不精,便也跟着道:“晚辈们性子活泼,既管不了,还是随意些好。”
谈多喜的手,明允从未松开,还要再带他出去,脚下移了半步,突然和某人撞个正着。
“我来晚了,还请诸位长辈莫怪。”
是清风,是明月,曳雪尘相貌堂堂,声音朗朗。他的视线,牢牢锁在双方交握的地方,如有实质,刺得谈多喜掌心发烫,手臂骤然回缩。
却看,那固执的少年不肯相让,竟毫无避讳曳雪尘的意思,将眼神对上,手上捏得死紧,力道大得人下意识呼痛。
“允弟,”曳雪尘牵起心上人另一只手,笑容如常,“既然多喜这么叫你,那我便随他这么称呼了。”
“你要他带去哪儿呢?若是想于阁中游览,还是我和你们一起,更为合适。”
谈多喜听出来,他说话的语气,体贴之中带着少有的挑衅,以及十分难以察觉的,恼恨和怨怼。
[狗头][狗头]算了不剧透,下一章继续修罗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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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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