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千秋尔与他闲聊时提过的，说她曾在段临仙大婚当日去段府爬树吃柿子，当时只觉柿子异样甘甜，还问段凌霄要来同款灵果阵盘，可她自己种起来却没有那种美味了。
“可见啊，还是偷吃别人家的最美味。”千秋尔往他怀里一滚，“我若是这样跟被偷的人家说，人家只会打我更狠吧？”
陆歧真听她说挨打，顿时想起，她曾没钱吃饭，在饭馆门口被人鞭打，心疼抱紧她，认真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就把柿子树种在家外，你只当别人家的来吃，好不好啊？”
千秋尔连连拍手，大赞此法绝妙。
随后……她便又捧住他的脸，细细亲吻，手掌也不老实起来……
想起往事，陆歧真面露甜笑，耳尖泛红，可一阵晚风吹来，他立马从回忆中醒来，看着黄昏的天空，记起那个灵动的姑娘，如今已昏迷两年。
那双狡黠的眼睛，也好久没再对他注视，那总是在耳边呢喃情话的双唇，也已冰凉沉默。
“快醒来吧……”陆歧真浑然忘记小瑶还在，走到墙下凝望橙红的柿子，眼眶泛红，“你爱吃的柿子都开几季了……”
小瑶背过身去，捂嘴憋住呜咽。
这时，吱呀一声，房门拉开。
陆歧真立刻欣喜看去。
英启站在门口，先是扫了眼含泪的孙女，再看向陆歧真，道：“你这道侣虽□□不腐，但心跳尽失，灵息全无，早与死人没甚差别。”
陆歧真面露失望，小瑶着急道：“奶奶，你分明答应我会用还魂……”
英启告诫地盯她一眼，陆歧真看在眼中，面色不动，心底却阴冷几分。
英启道：“我族中有一宝物，名为‘还魂珠’，有近似起死回生之效，凡是一丝生机尚存之人，都可通过此物痊愈醒来。”见陆歧真眼露亮光，她浅浅弯唇，“你道侣既然病症怪异，我可用这珠子为你一试。”
陆歧真深深鞠躬，语气虔诚：“多谢老前辈，晚辈今后听凭前辈差遣。”
“倒不用听我差遣。”英启笑意慈祥，颇有些逗弄家中晚辈之感。
陆歧真听她这口气，直觉有些不对劲，就听她续道：“你好好对你的两位娘子，听凭她们差遣就成。”
陆歧真赫然抬眼，沉声问：“前辈此话何意？晚辈只有一名娘子，何来的第二位？”
英启见他隐晦拒绝，有些不满，厉声直言：“还魂珠是我族至宝，怎可随意给外人使用？！这躺在里面昏迷的姑娘，她若是醒不来，你得娶我孙女！若是醒来，你也双喜临门，得娶我孙女！”
陆歧真沉吸一气，咬牙看向小瑶，见她脸色羞红，低头交握双手，根本不敢抬眼，但对奶奶的话没有半点惊异，想来是知道的。
陆歧真无声气笑。
“前辈美意，恕晚辈无福受领。”陆歧真考虑到这人手中有救千秋尔的宝物，还是决定忍下这口气，垂额谦逊道，
“晚辈自小所受教育，以及内心所愿，皆是与一人度一生，今生得遇爱妻，早该感念上天庇佑，赐我佳偶良缘，身侧实在无法再容她人，小瑶姑娘年轻心善，德才兼备，该有无数君子登门求娶，何苦自跌身份。”
英启拐杖顿地，低喝：“别拐弯抹角废话连篇！你只说，娶不娶？！”
陆歧真脸色一僵，捏紧拳头，见英启逼迫之心无法更改，迎着她威严的双眼，语气轻而利落：“不娶。”
英启呵斥：“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陆歧真慢慢笑起来：“她不会孤单的。”
此话一出，英启与小瑶皆是怔愣，几息后反应过来，见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于幽蓝的晚风里笑意温柔，眼底哀伤又坚定。
他……他莫非想……
当夜，部落最高处的大宅院内，少女哭声响亮。
“奶奶！”小瑶跪坐在地，拍打面前房门，“奶奶，我求您，呜呜，您用还魂珠救那姐姐一命吧！孩儿求您，求您！”
许久后，房门无声打开，英启站在并未点灯的漆黑屋内，黯然看她。
小瑶额头青紫流血，不住磕头，哭红的双眼肿如核桃，见她开门，膝行朝前，伸出双手哭求：“奶奶，求您，求您……”
“我都如此逼迫，他都不愿……唉。”英启爱怜地抚摸孙女额头，“你又何必为他哭求？”
小瑶泪如雨下：“他、他想为那位姐姐殉情啊，他对那姐姐的心是如此坚决，可见那姐姐该是很好、很好的人了。”
她握住英启的手，泪水一滴滴砸落，打湿手面，“奶奶，我不单单是为他，更为这名姐姐，您不是也听他说了，这位姐姐是为救人除恶，才身受重伤无法醒来，奶奶，您不是教导我要敬重大义大节之人吗，如今，不正是还魂珠该启用的时候了吗？”
英启捏着她柔软的小手，一口气在齿间来回流动，最终叹息。
她在屋内沉默良久，也是因为念及那姑娘生前善举，何况还是灵猫族的，她愿意护佑故友的族人，毕竟若无灵猫千年前在她们逃亡之路搭手相救，她与族人早就病死异乡。
翌日，陆歧真看着重又出现门口的英启，讶异之后，诚挚道谢。英启却并没给他好脸。无论如何，纵然这男人对他道侣而言是深情之人，但对小瑶而言就是绝情无疑的。
陆歧真也并不在意英启的敌意，到底是用还魂珠给千秋尔治病要紧。
“这珠子给她炼化服用，若是还不苏醒，那你也不用忙活了，普天之下没人能救，她就是死了。至于尸体无腐，那也可能是她生前修炼功法不同，可以善存尸体罢了，何况她是灵猫族，自小服用各种丹药，区区尸体如常，不值一提。”
英启毕竟是活了上千年的，见多识广，她就曾在灵猫部落见过尸体不腐之人，但细看下来，还是与千秋尔不同的，比如她的皮肤仍旧柔滑细腻，而那些尸体虽不腐烂，却是冰冷坚硬的。因此，她昨日才愿出手相看。
面对英启言辞刻薄的挖苦，陆歧真也领会到她的善意，微笑道谢。
英启看他这态度，无奈摇头。她也是实在喜爱这个进退有度，却又深情不伪的男人，才愿把心爱的孙女嫁给他，两女一夫的。
当下，她不由看了眼床上昏迷的千秋尔，心想，这灵猫族的姑娘是如何哄来这么个好男儿的。
英启掏出还魂珠，那是一粒珍珠大小的雪青色珠子，带着馥郁花香与丰盈灵气。英启双手捏诀，还魂珠自手心浮起，飘到千秋尔心口上方。
自此，英启开始炼化还魂珠。
炼化长达两个时辰，过程中英启不能移动，陆歧真侍立在旁，不时为英启递送灵茶补充体力。良久后，英启一个弹指，灵光飞入还魂珠。
但见那珠子凭空消散，化作阵阵花香，无形洒满千秋尔全身，从她鼻腔双唇，皮肤表面，渐渐渗透体内，一层层绮光从她身体流动而过，忽然，她胸口起伏了下。
陆歧真大喜扑去，却也怕此时的力度伤到她，左手紧按床畔，直将一块床板表皮抠下，而右手颤抖而轻柔，落向千秋尔鼻下。
细细的温风拂过指尖。
陆歧真瞳仁睁大，一滴晶莹的泪水滚出眼眶，顺着白皙侧脸滑落，似乎怕这滴泪打伤了她，竟又极快伸手，接住那滴将要落向她面容的泪水，把指尖再次确认地伸到她鼻下。
呼吸，是呼吸！
陆歧真蹲下身子，双手遮脸，听不见哭泣声，却见肩膀颤抖。他实在不想在外人面前如此，可这两年抱着世人口中已然死去的千秋尔，他几乎从未有过安眠，每日咒骂苍天，又慌忙道歉，乞求上天垂怜，不要真将他的尔尔夺走。
英启离开床畔，陆歧真忙擦了眼泪，带着浓郁鼻音，作揖道谢：“多谢前辈……”
“不必。”英启背身随意摆手，“是这姑娘自身品性得我喜爱，与你无关。”
陆歧真仍是鞠躬道谢。
待她离去后，他这才无防备地露出全部情愫，又笑又哭，把脸俯下去听她心跳，听到那轻微却规律的跳动，嘴角止不住翘起，又用指尖去探她呼吸，察觉温热气流，更是笑出了声。
“尔尔……”他撒娇般呼唤，轻咬她的嘴唇，十指与她勾缠，“快醒醒吧，我好想你，想得心里苦……”
他脸色羞红，潮滋滋的睫毛眨了眨，抓起她的手指也咬了一口，“好想听你喊我安安了……”
那根手指微颤，在他花瓣似的柔软唇上，摸了摸。
陆歧真顿时呼吸一滞，愣住。
他不敢再多做动作，就这么含着她指尖，抬眼朝她面容看去，可千秋尔仍是双目闭合，一脸沉睡的模样，仿佛，方才那记触摸是他的错觉。
陆歧真等了片刻，见她仍未再有反应，失落地垂眼，吻了吻她指尖，起身笑道：“我先备好晚膳，等你醒来，我们就可以一起用饭啦。”
他说完这话，心口温暖得几欲融化，一身仿佛被爱意填满，不由得双手合十，感谢上苍。
——他的爱人有了呼吸，他甚至幸福到，马上就能与她一起用晚膳。
呼吸、晚饭，这寻常不起眼的小事，陆歧真如今却深切领悟到其中的伟大。
他本想亲自下厨，但刚走到门口又实在不愿离千秋尔太远，犹豫片刻，吹哨唤来不远处的信鸽，给它足踝绑了信纸，送去镇中熟悉的饭店，定了一桌佳肴外送，旋即回屋，寸步不离、一眨不眨看着千秋尔。
日暮西沉，夜色如墨，外间圆桌放了三只雕花刻阵纹的食盒，皆是没有打开。内室里，陆歧真坐于床畔，看向床上的千秋尔，捏着她一只手温缓揉捏，不时俯首去听她心跳，眼里的雀跃却渐渐消散。
他垂额，把她五指分开，嵌入自己的手，又抬起，如此重复，直到第九遍时，他在昏暗的空气里，低哑开口：
“无妨，没呼吸的你，我都照顾两年了。如今有了呼吸，再十年都无妨。”
他向来敏感悲观，如今千秋尔还未醒来，便已止不住想到她可能不会再睁眼。
“我只要你活着，等我……”他话音中断，眼皮倏然上掀，僵了少时，才把指尖伸到千秋尔鼻下。
呼吸正在微弱、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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