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子,你娘子家里人来啦。”
干货铺的张大娘从窗外探进头,看向屋内。
果不其然,那女子如今还不能起身,整日仰躺床上,吃喝都要陆歧真伺候。
陆歧真坐于床畔,手持一杯柿子汁,插了根吸管,千秋尔歪头叼着吸管,眯着眼吸溜。
忽闻这么一句话,两人皆抬头看来。
窗口,张大娘让出身位,旁边站了个清冷俊秀的青年,面色憔悴,下颌冒出青芒胡须,一双凤眼目光克制地望来。
“阿段!”千秋尔大喜,雪白猫耳炸出,未来及咽下的柿子汁流过下颌。
陆歧真拿出绣帕,轻轻为她擦拭,面色看不出喜怒。
他的厨艺本就普通,她指定要吃院外的柿子,他就亲手榨汁,谁知这欢欢喜喜的时刻,旁人竟煞风景出现。
段凌霄谢过带路的大娘,见陆歧真并没开口迎客,迟疑了下,站在窗口问:“方便我进来吗?”
“进来呀,来呀!”千秋尔想要招手,但她肢体无法动弹,只得用力朝他眨眼,水润的大眼眨巴眨巴煞是可爱。
段凌霄又看了眼床边的陆歧真,这才踏进屋内。
“阿段!”他才掀开竹帘走进内室,千秋尔就叫喊起来,猫眼弯弯,毫无忌讳,“你长胡子啦!”
段凌霄拘谨浅笑,问:“你身体怎么了?”
“唉,我啊,受伤可重啦,现在只能天天躺在床上发呆,安安说我需要静养,可我的性子怎能静养呢,我必须有人跟我唠嗑啊,正这样想着呢,你就来啦,嘿嘿!”
段凌霄生涩提了提唇角,道:“你该听陆公子的,静养。”
千秋尔斜他一眼,“你真没劲。好啦,我问你,百美可安全送出去啦?”
段凌霄见她第一反应是关心那些无辜人的下落,眼底酸涩,看着往昔活泼爱动,如今瘫倒在床的她,轻声道:“嗯,我与桃伯桃将她们全部护送出城了。”
“好极啦!”千秋尔赞叹,忽然眼皮一垂,猝不及防犯困起来,语气飘忽,“你……你既来了……今后厨房就、交给你……”
陆歧真始终背对段凌霄,这时才起身为千秋尔拉好被子,摸摸她闭眼的脸庞,轻轻一吻,转身走来时,朝段凌霄一点头,伸臂朝外做了“请”的姿势。
两个男人默不作声,脚步轻悄出去。
“尔尔虽说不想静养,但她如今总这样爱犯困,一天要睡六个时辰呢。”走到院中,陆歧真开口,“但已经比前些日子好了,那时她每天就清醒一两个时辰。”
段凌霄点点头,两人间并没话好说,他晦涩地看了眼陆歧真,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啊……”陆歧真有些为难,“尔尔方才说厨房交给你,若是今晚没吃到你做的饭,怕是要发脾气……”
“我回镇上客店,顺便买菜,到点就来。”
陆歧真微微一笑,送他出门。
段凌霄回到客栈房间,毫不意外这家店老板也与他津津乐道起陆歧真救妻之事,讲陆歧真初来部落,如何去花魂地挖坟,背着众人眼中的死人到处求医,又日夜照顾尸体,两年里形影不离,许是这份真情感动苍天,他的道侣终于醒来。
这件事段凌霄在寻到这部落,遇见第一人问路时,那人听他描述的姑娘正是千秋尔,当即热情带路并讲述这件奇事。
这对夫妇如今可是部落中无人不知的。
窗外清风吹得窗棂毕啵轻响,段凌霄面色茫然而恍惚,视线轻抬,黄昏下屋宇连绵,花海连亘,那座建在河边的小屋在落日余晖中宁静而温馨。
他解开左手的纱布,看向那朵卡在虎口的红梅,来回抚摸。
自那日千秋尔与陆歧真突然消失在空间裂缝,他的红梅便即灼烧,彼时桃伯桃还在身旁,忧心地用山河盘启问,得到答案:一路向西。
他于是赶来,沿途寻找,中途又收到桃伯桃消息,说山河盘告知千秋尔定会化险为夷,不必过虑。但段凌霄摸着仍然滚烫的红梅,心中只想千秋尔性命垂危,因此并不信桃伯桃,仍旧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寻觅。
直到一日……
“表哥!”他在一座小镇稍微歇脚,正自用饭,忽然一人冲进店中,直向他奔来。
来者身姿曼丽,只是戴着一顶帷帽,声音确实是段临仙无疑,她不及叙旧,急切开口。
“表哥,有恶人追我,你快对付她们!”侧过身,露出身后紧随而来的三人。
这三人虽作村姑打扮,但双眼有神,身板硬朗,一看就非常人。
陆歧真失踪,青红二女将精力全用来寻找他,段临仙便趁机逃出。
段凌霄与她重逢自是欢喜,对她毫无怀疑,执剑与三女对峙,不愧他如今是四品天师,这三人皆是败于他手,只是段临仙婉转提议灭口时,段凌霄愕然看她,似乎无法相信这竟是表妹所言。
段临仙哭诉:“这群女子打算捉我卖进窑子,可没对我有何善心可讲!”
段凌霄还是没灭口,只拉着她踹了昏迷的女子们几脚,便带她赶路。段临仙气得直咬牙,心底暗骂他幼稚。
又不是小孩子打架,踹几脚就解气了。
表妹不能像他在外留宿,因此当夜段凌霄带她入住客栈,睡到寅时初,段凌霄便要继续赶路去寻千秋尔,有些愧疚地去敲表妹房间。
手指还未落下,却听她屋内窗扇被人刻意拉低声音打开,段凌霄担忧表妹,旋即从自己房间跳窗而出,跃上屋檐,意欲看是哪个贼人胆敢闯入表妹房间。
可这低头看去,却见段临仙鬼鬼祟祟把脚伸出窗外,他顿时惊异:“表妹?”
段临仙惊诧抬头,根本不知他何时来到的,这等轻身功夫已是超出她对他的预想,眉头一撇,哭道:“表哥,我不想活啦。”
她本打算稍作休憩,连夜趁机逃跑,谁知段凌霄也是这时醒来的呢,只好说自己这一路被人追赶拐卖,心中孤苦,对人世没了希望。
这可把段凌霄吓得不轻,一边忍受左手虎口滚烫的红梅,心中忧虑千秋尔,一边听眼前表妹凄凄哭诉,温声劝解。
直到次日清晨,表妹才心情缓和,两人再次上路。
段凌霄发现,表妹时不时就会“寻死”,他只稍微转身,表妹或迈入河中,或爬上树头,抑或当街冲向马车,他只能又痛又怜,一次次把表妹拉回身边,耐心开解。
段临仙心中气恨,她每次差点就能逃走,奈何这家伙总是及时发现她,还愚笨不嫌无聊地重复安慰她,她如今都后悔说了个寻死的借口,本就极难忍受与他同行,这下还要听讨厌之人连绵不尽地安慰自己。
不久后,她发现段凌霄带着自己一路向西,当即有了个主意:“表哥,我们朝东去!”
“……什么?”
“表哥,我前些时日存了死志,这才没告诉你,其实我深重剧毒,非得去东边舒州寻一程姓高人,让他替我解毒才可。”
段凌霄担忧地问了她体内的毒,得知是捉她的歹人所下,心中愤懑,但还是轻声道:“我去寻的小千姑娘你是见过的,她是灵猫族,想来定能为你解毒……”
“表哥!”段临仙怨怪又悲伤,“你说白了,心中就是把那姑娘放在我之前的,她既有了道侣相伴,何须你自作多情!”
她已从段凌霄口中得知,桃伯桃山河盘言说千秋尔无碍,她曾与地鬼陈妙和短暂接触,自是知晓山河盘问事精准,说是无碍定无碍,只段凌霄一路惊惶,还放心尖担忧。
段凌霄被表妹这么一怪,虽有千言万语想要反驳,但考虑她是义父的亲生女儿,近来又常有轻生念头,当下也不辩驳,任她斥责自己,但沉默绷紧下颌,待她骂完,还是一路朝西。
段临仙趁机大发脾气:“我爹让你照顾我,你却带着我去照顾你的心上人……”
“胡说!”一路温和的段凌霄忽然对她暴喝。
段临仙心中冷笑,认定他是被自己说穿心思而羞恼,面上却是不可置信看着他。
段凌霄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低声道歉:“对不起,表妹。我不是故意……”
“你现在为了别的女人,竟然吼我!那我们婚约也取消好啦,你去找那个女人,做你的外室夫君吧!”
此话难听至极,遑论是对脸皮薄的段凌霄而言,可段临仙捏准了他在意,就故意如此开口,可她如何料到,段凌霄对方才吼她极为愧疚,听她这番话,只是压抑胸口怒气,却并不对她发火。
他甚至微笑:“表妹,你不用怕,我对她……对她没有别的心思,我只会与你成婚,这既是义父遗愿,我定会完成。”
呵呵,果然如此,这个迂腐的家伙只知遵守爹的话。
段临仙套出他对婚事的看法,心底更厌烦他,擦擦泪,冷漠道:“那我要去东边,你不愿意,你就自己走吧。”牵马朝东。
段凌霄原地僵住,看着表妹背影,想着素来温婉的她,不知在外经历何事,竟变得这般情绪无常,任性骄蛮,心底很是怜惜与自责。
但。
让他丢下生死不明的小千,他更是做不到的。
段凌霄几步上前,猝不及防将段临仙定身,对上她谴责的目光,只不住道歉。如此,他带着表妹向西而行,好在段临仙体内的毒还未发作,他不用担忧她的性命,甚至找到千秋尔,就是救她的命。
两人同行两个月,段临仙慢慢安静下来,对先前撒泼一事道歉,段凌霄当然并不怪罪她,反而向她道歉自己出于无奈强让她同行。两人重又和睦。
可某天段凌霄外出再回,却见桌上放了一张纸,女子的簪花小楷秀丽端正:【祝表哥得偿所愿,寻回良人,妹胸襟不广,甘愿退出。】
段凌霄这才明白原来表妹始终心存芥蒂,他寻她无果,而虎口红梅仍没日没夜烧灼,只好继续西行寻找千秋尔。终于在一年多后的今日,意外闯入这座鲜花盛放的树林,来到这偏僻的精灵部落。
“表妹……”段凌霄神情懊丧,脊背沉重,只觉自己宛如罪人。
不知不觉,夜色昏暗,段凌霄收拾心绪,上街买菜,来到河边小院,才靠近,便听到男女亲昵的欢笑,一时僵立门口。拂面的晚风,吹不散胸口怅惘。
他,究竟来此为何呢。
三人同用过晚饭,千秋尔盛赞段凌霄的厨艺,陆歧真也跟着道谢,段凌霄的注意却在两人肉眼可见的亲密上。
千秋尔现在只能艰难坐起身,吃饭都是靠在陆歧真胸膛,让他一口口喂食。她面部肌肉也并没完全恢复,咀嚼极其缓慢,那个俊美的男人便耐心低眉,微笑看她,待她吃完这嘴食物,又喂她下一口。
段凌霄想起部落百姓津津乐道的那事: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曾那样疯狂而偏执地,守着一个死人,与她日夜同眠,直至这个死人醒来。
段凌霄再无法回避。
他实实在在明白了,陆歧真与千秋尔……
彼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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