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方过,尉迟卿自观星台返回栖凤宫。
待月华清泻大地,少年太子的指尖再度抚上“清”琴。弦音如流泉倾泻,人与乐渐次交融,浑然忘却时序流转。
待他从乐境中拾回心神时,那道千年风姿已静立窗前——
伊弦伫立在雕花长窗边,身形颀长如月下幽兰,遍体浸染寒露。银辉流泻,将他周身轮廓勾勒得朦胧清寂,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化入夜色。墨色长发未束,如瀑般披泻在素白衣袍上,几缕发丝被夜风拂起,掠过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那是一种被千年孤寂浸透的、了无生气的白。
他凝望着窗外,目光穿透时光,落向那一场永无止境的樱雪。唇瓣抿作一道隐忍的弧线,未吐只言片语。然而那无边的沉默,却比任何悲音更沉重,裹挟着千年风霜与望眼欲穿的等待,无声漫溢,浸透整片夜色。
尉迟卿敛息走近,在他身侧静立,一同沉入这片被月光冻结的风景。
窗外,樱瓣正遵循着风之旋律翩跹起舞。其起承转合,疾徐顿挫,俨然一首用生命谱写的无声诗篇。花枝摇曳,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声声催人心肝;时而舒缓如风过回廊,缕缕牵动愁肠。最终,它们筋疲力尽地零落,在庭院石阶上层层堆叠,铺就一袭盛大而哀戚的粉色绒毯,宛如一场献祭给时光的、静默的葬礼。
繁花,依旧年复一年,绽放着那般不顾一切的、凄艳绝伦的色彩;明月,依旧夜复一夜,倾泻着那般不偏不倚的、清冷彻骨的光辉。
尉迟卿望着这片永恒的花雪,忽然心生恍惚——
那么,人呢?
这颗被命运反复磋磨、浸透离别苦楚、铭刻背叛伤痕、历经彻骨之痛的心,在跨越千载尘寰之后,是否还能为一人,守住最初那份不染尘埃的纯粹,与焚尽一切的炽热?
伊弦眼睫低垂,宛若垂死的蝶翼栖息在苍白的雪上。他抬起手,修长的指节按上心口——那里曾为一人擂动如惊涛,也曾为那人碎裂作无声的齑粉。
“或许,”他的声音轻得像月光穿透云翳,却带着被千载风霜淬炼过的金石之音,“它早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脆弱得连呼吸都会震落残屑。”指尖在虚空中微微收拢,仿佛攥住了一捧看不见的沙,“可只要再见到他,感受到他炽热的气息,聆听到他心跳的韵律……”
他抬起眼眸,墨玉般的瞳孔里骤然燃起燎原的星火:
“它仍会挣脱所有枷锁,为他迸发出——”
“如永夜初灯照破混沌,如九天流火焚尽层云——”
“那般灼灼不灭的□□。”
哪怕这光芒只能燃烧一霎,也足以燎尽千年孤寂,将无望的等待锻造成通往他身边的银河。
尉迟卿凝视着对方被月光浸透的侧影,心中最后那点关于值与不值的权衡,此刻被这焚身不恤的告白彻底击碎。
“这就是你……最终的选择?”少年清冽的嗓音里沉淀着明悟的震颤。
哪是什么天真易碎?这分明是趟过地狱之火后,依然选择捧出的、跳动着的赤诚魂灵。是在洞悉所有背叛与别离之后,依然敢将软肋化作铠甲的、逾越生死的沛然之力。
伊弦闻声,缓缓抬眼望向他。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围由执念构筑的环境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皎洁的皓月,灼艳的粉樱,雅致的居所,乃至乐师本人那清冷昳丽的身影,都如同水中倒影被石子骤然打破,开始迅速消散、褪色,化作无数萤火虫般的莹光碎屑,纷扬四散。
尉迟卿紫眸中浮现短暂的错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不禁抬起一手,似是想要挽留这即将逝去的幻影。但伸出的指尖,最终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的、带着微凉触感的流光。他怔然片刻,随即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心中涌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明悟。
因为这处空间,这本就是由伊弦残存于琴中的执念与他自身敏锐的灵识感应共同交织构筑的心象风景。他所见到的伊弦,是,亦不完全是。那既是伊弦留下的深刻精神印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自身心念与疑问的映照。
而现在,这处心境在给予他最终的答案后,执念已了,此番景象便也到了尽头,如同完成了最后演奏的乐章,自然而又决绝地破碎开来。
唯余那句轻浅得如同叹息、却又郑重得如同誓言的道别,如同最后一片执着不肯落地的樱瓣,不偏不倚地飘入他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多谢。”
谢你听懂七弦悲欢。
谢你理解愚痴坚守。
谢你见证千年执着。
待一切光影重归沉静,现实的气息与触感重新包裹而来。位于雪鸢殿之中、“清”琴之前的银发少年,缓缓睁开了双眼。室内,桌上熏香依旧在紫铜炉中袅袅升腾,散发着清幽泠远的香气。氛围安谧而适宜,仿佛方才那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只是一场幻梦。
尉迟卿的手指仍轻轻搭在微凉的琴弦上,此刻,他缓缓将手收回。指尖转而抚上琴头那朵雕工精致、寓意着“浊世清昙”的永恒之花,眼睫低垂,掩映着一双澄澈清朗的凤眸。那眸中,先前的迷茫与探寻已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澈如秋水、坚定如磐石的波光。
“原来如此……”
他轻声呢喃。
窗外,一株昙花悄然绽放,又转瞬凋零。
——就像那场,跨越千年的爱恨。
他彻底明白了。
心若琉璃,固然剔透易碎,需以敬畏珍藏。
却也正因这片澄澈,方能照见红尘万丈,承载千古情长。
并在宿命降临之时,为值得之人,挣脱所有桎梏,迸发出超越生死的、最璀璨凛冽的光。
这份由伊弦以魂灵诠释、由他亲手接过的感悟,将如同琴头那不谢的玉昙——其源起于一场倾其所有的悲剧,其果却凝成了洗尽哀恸的清明,与一往无前的勇毅。
翌日,当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尉迟卿已出现在齐云的桃花林中。
落英如雨,那位仙君依旧慵懒地斜倚在千年桃树下,执壶独饮。粉琉璃般的眸子微微一转,落在少年怀中那柄“清”琴上,唇角便漾开了洞悉一切的笑意。
“看来我们的小凤凰,七日前的琴音,可是惊动了些不该惊动的东西。”齐云的声音带着晨露般的清润,却精准地刺入核心。
尉迟卿敛衣在他面前坐下,将琴轻置于落花织就的锦毯上。
“仙君早已知道。”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齐云含笑不语,算是默认。他执壶为少年斟了一杯桃露,恰是能抚慰神魂之伤那种,清冽的雾气在曦光中缭绕。
“《与君同》……曲意是好的。”仙君轻啜一口酒液,目光悠远,“可惜,此曲只能牵引亡魂,如何能与生者共鸣?”
尉迟卿紫眸骤然一凝,指尖在膝上微微收紧:
“所以,楚澈将军未死,确实还在。”
“在,也不在。”齐云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他的肉身或许沉寂,名号或许已被岁月磨蚀,但那一缕不屈的战魂……从未真正安息,亦未归于混沌。”
他话音微顿,视线落回尉迟卿身上,带着洞穿一切的深邃:
“子卿,你可曾想过,为何伊弦的琴,唯独在你手中异象纷呈?为何那千年的执念,独独选择了你来共鸣?”
尉迟卿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并非没有想过,却始终如雾里看花,难觅真容。
齐云指尖轻绕,一片桃花瓣悠然落于掌心,化作点点灵光。
“究其本源,你的血脉,你的天性……”他缓声道,“九天凤凰,浴火涅槃,本就执掌着‘生’与‘变’的法则。你的灵力,对于这种介于生死之间、被强大力量所禁锢的状态,有着天然的穿透力。”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那柄古琴,带着一丝悠远的慨叹:
“伊弦的执念,与其说在寻找一个能奏响《与君同》的人,不如说是在等待一个能看破‘死亡’的假象,敢于追寻‘生’之真相的变数。”
他的声音沉静下来,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晨风与落花之间:
“这千年的孤寂守望,等的就是你。”
这番话如清风拂过迷雾,让尉迟卿心中那些模糊的感应渐渐清晰,脉络自现。他指尖轻抚琴身,那其中沉睡的波动,正与他的凤凰灵力产生着玄妙的共鸣。
“我该如何寻他?”少年抬眸,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齐云放下酒盏,眉宇间少了几分平日的戏谑,多了几分郑重。
“楚澈的下落,被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所遮蔽,牵扯之广,甚至触及某些……连我也不便直接窥探的存在。”他略作沉吟,声音如风中低语,“线索,或许不在九天,不在地下,而在……人间。”
“人间?”
“正是。青史往往由胜者书写,但真相的碎片,总会散落在尘埃里——口耳相传的野史,古老部落的图腾,或是那些被视为痴人说梦的志怪轶闻。”齐云指尖轻点尉迟卿眉心,一缕温润仙力如溪流般渡入,“带着这琴,去行走,去倾听。你的琴心,你的凤魄,自会指引你辨出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印记。”
尉迟卿感受着眉心灵台处那缕温润的印记,带着桃花的清芬与仙元的气息,心中一定。他将杯中桃露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广袖如云拂过落英,向齐云深深一揖。
“谨受教。”
仙君却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这一礼,粉眸深深凝视着他。
抱着“清”琴转身离去时,少年的步伐沉稳而坚定。前路或许依旧笼罩着历史的迷雾,但方向已然在他心中亮起。
此行,既为践伊弦之诺,亦为证己身之命——他正是那破局之‘变数’。去揭开一段被权力尘封的往事,追寻一个不应沉沦的战魂。
而在他尚未察觉的命理深处,这场追寻正悄然编织着更复杂的因缘:与他那位高居九重、肩负帝国重担的父皇,与眼前这位看似超然物外、实则早已身陷情劫的仙君,命运之线正愈发紧密地交织缠绕。
风起林间,卷起他银白的发丝与素白的衣袂。
一段跨越千年的寻觅,就此启程。
就在他即将踏出桃林边界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仙君低缓的语声,那声音里敛去了往日的从容,添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滞涩:
“你……当真不需我相随?”
尉迟卿脚步蓦然顿住。
他回身望去,紫眸中漾着清晰的讶异,仿佛从未想过这位超然物外的仙君会提出同行。
“姻缘司的事务……不会耽搁么?”
“不会。”
齐云答得斩钉截铁,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好……”
尉迟卿凝视他许久,眼底的讶异如冰雪消融,缓缓化作一泓清浅的涟漪。那笑意自他唇角无声漾开,如同破开云层的月华,沉静而明亮,瞬间点亮了他素来清冷的面容。
未见他如何动作,眼前景致已如水波流转。
下一刻,人间喧嚣扑面而来——两人已横跨万里,直抵风月国都。
尉迟卿怀抱“清”琴,一步踏入象征帝国权枢的元和殿。
殿内并非朝会时分,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玉阶间回响。封绝并未高踞龙椅,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轩窗之前。玄色龙袍上的暗金纹路在斜照中流转,沉静而威严。他凝望着窗外舒卷的流云,天际变幻的光影映照着他难以捉摸的心绪。
那熟悉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缓缓转身,鎏金色的眼眸如精准的尺规,瞬间锁定了尉迟卿,以及他怀中那具与这庄重殿宇格格不入的古琴。
他的目光在琴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极淡的了然,随即重新落回儿子身上。没有询问,未露情绪,他只是那样静默地注视着,目光沉如古井寒潭,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他此举的分量,以及那必将随之而来的波澜。
尉迟卿在他的注视下并未垂首,只是微微放缓步伐,稳步上前,在距御案数步之遥处停下。
“父皇。”他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打破了殿宇的沉寂,“儿臣欲携此琴,离宫远行。”
他没有赘述千年执念,也未提及《与君同》的异象与仙君的推断。这些玄奇之说,于执掌乾坤、洞明世事的帝王听来,反倒失之于虚妄。他只需表明决心——而那不容动摇的意志,已在他沉静的眉宇间昭然若揭。
封绝的目光从他紫晶般的眼眸,缓缓移向他紧抱古琴、指节微微泛白的双手,最终落在那深栗色木纹之上——那里仿佛镌刻着无数未诉的悲欢。
殿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唯闻远处宫人行走与风拂旗幡的细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尉迟卿能感受到那两道如有实质的视线在自己周身流转,带着审视与权衡,更深之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难察觉、被完美压抑的波动。
终于,封绝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颌,低沉的声音在殿宇中响起,不带疑问,而是陈述:
“为了这琴中不灭的执念。”
他并非在询问缘由,而是在勘验儿子的心念。他早已一切了然,洞若观火。
尉迟卿心头微凛,却并不意外。他迎上那道深邃的目光,坦然道出更惊人的推断:
“是。也为了一段被尘封的真相,一个……或许尚存于世的战魂。”
“尚存于世”四字落下的刹那,封绝鎏金眼眸深处似有流光一掠而过,快得恍若错觉。他并未显露惊异,那眼神却愈发渊深,如古井无波,却暗流涌动。
“前路非坦途。”帝王声沉如金玉相振,字字千钧,“你所追寻的,牵动的是千年因果,撼动的或许是既定的史册经纬。其中艰险,恐非你眼下所能尽窥。”
这是提醒,是告诫,亦是最后一次予他回头的机会。
尉迟卿紫眸湛然,如晶石映日,燃着不容转圜的决意:
“儿臣明白。然有些事,纵知不可为,亦必须为之。此心已决,望父皇成全。”
他脊背挺得笔直,如竹立雪中,那是他的风骨,亦是无声的誓言。
封绝凝视着他,目光如能穿透魂魄,要将那清瘦身躯里蕴藏的勇气与即将面对的磨难,一一丈量。
良久。
就在尉迟卿以为将迎来更严厉的诘问,或是直截的拒绝时,却见帝王缓缓地、几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却如利剑劈开凝重的空气,瞬间柔和了他周身迫人的威压,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独属于父亲的神情——是了然,是纵容,甚至……藏着一丝被深藏的骄傲。
“准。”
依旧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没有派遣护卫监视,没有限定归期。这份殊常的信重与放任,本身就是最沉甸的期许。
随即,封绝转过身,重新面向轩窗,将莫测的背影留给了他。唯有那低沉而带着金石之音的话语,清晰地传入尉迟卿耳中,如同烙印:
“既然选了,便走下去。让这天地看看,朕的凤凰,能飞多高。”
“记住,无论何时,风月国是你的后盾,这九重宫阙……永远有你的归处。”
没有温情脉脉的叮嘱,没有忧心忡忡的阻拦。有的,是帝王式的、沉甸甸的信任,是父亲式的、隐晦却坚实的支持。他准许他去闯,去历练,甚至去颠覆,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拥有这样的能力与魄力。同时,他也昭示了不可动摇的根基——这里是你的家,是你永恒的归处。
一股暖流蓦地撞上心口,酸涩而滚烫。尉迟卿怀抱古琴,深深俯首——这一礼,无关君臣,是儿子对父亲最郑重的感激与承诺。
“儿臣,定不负所托。”
他旋身,踏出殿门,阳光顷刻间洒落周身,为银发素衣勾勒出耀眼的金边。
殿内,封绝依旧静立窗前,凝视着那道渐行渐远、却仿佛瞬间挺拔了许多的背影,直至那抹素白彻底融入天光。他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白玉,其上“华”字温润,鎏金眸底却深沉似海,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是目送雏鹰离巢的不舍?
是见证锋芒初露的欣慰?
抑或,是对那即将揭晓的、或许连他都未曾洞悉的历史真相,一丝深藏的期待?
无人知晓。
唯见窗外流云,默然舒卷。
玉衡静立于观星台边缘,雪色衣袂在风中微扬。他看着自己亲手教导的弟子一步步走来,从昔日稚子成长为如今坚定的模样。冰蓝眼眸如覆雪深湖,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
少年在他面前驻足,银发在晨风中轻扬,与师尊垂落的几缕墨发短暂交织,又悄然分离,似在无声预演着这场别离。
“师尊。”尉迟卿轻声唤道,清越的嗓音里含着敬意,与一丝几难窥见的决绝。
玉衡没有立即回应。他的目光缓缓掠过少年昳丽却坚毅的眉眼,落在他怀中那张古琴上,最终回到那双清澈的紫眸。他窥见了其中不容转圜的决心,也看见了决心之下、连少年自己都尚未完全洞察的前路艰险。
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逸出唇边,如雪片消融在风中。
“决定了?”
“是。”
玉衡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深知这个徒弟的心性——既如星轨既定,便自有其不可偏折的轨迹。过多的牵挂,反是看轻了他的抉择。
他抬手,指尖凝起一点冰蓝灵光,清辉内蕴,却蕴含着浩瀚如海的力量。灵光并未落向尉迟卿,而是徐徐点向他怀中的“清”琴。
光芒如月华流淌,悄然渗入深栗色琴木,在琴身内缓缓流转,最终化作一道极淡的冰蓝纹路,与木理浑然一体,隐没不见。
“此去路远,或有阴邪。”玉衡收手,语气清寂,“此印不护人,只镇琴。可保琴心不昧,邪祟难近。”
他未曾言明的是,这亦是一道无声的守望。若琴灵遭遇大劫,或持琴之人身陷绝境,纵使相隔万里,他亦能心生感应。
这是他所能给予的,最不动声色,却也最毋庸置疑的守护。
一丝温润的凉意自琴身传来,如清泉濯心。尉迟卿瞬间明了其中深意,心潮微涌,紫眸中漾开清浅的波光:“多谢师尊。”
玉衡微微侧身,望向天际舒卷的流云,声音随风飘来:
“大道之行,殊途同归。谨守本心,勿忘来路。”
十六字,是他作为师长,最后的、也是最重的赠言。
尉迟卿深深一揖:
“弟子谨记。”
尉迟卿凝望着玉衡那双冰封湖面般的眸子,忽然惊觉,这些时日沉溺于千年秘史的探寻,他已许久未曾伴在师尊身侧静心修行。
心念微动,他忽然上前,手臂一环,便熟练而自然地搂住了玉衡的腰身,将下颌轻轻抵在师尊肩头。动作行云流水,宛若呼吸。
“师尊,祭天大典前一日,弟子定会归来。”他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届时,那曲《万象乐》,亦必不会让您失望。”
玉衡自然信他。这世间,若说还有一人能奏响那沟通天地的《万象乐》,便也只有他了。先前的种种严苛与静观,不过是想看看这块他亲手雕琢的美玉,究竟能焕发出何等惊世的光华。
不同于帝王的纵容,亦不同于仙君的风月。
这便是他玉衡的教导——无声处听惊雷,于放手时见真章。
他终是抬起手,极轻地抚摸了一下少年的银发,轻叹一声,“去吧。”
观星台的风铃纷纷发出清泠之声,仿若也在为他奏一曲送行的清音。
“好。”少年太子不舍地退开。
他怀抱古琴,最后望了一眼师尊那清寂如雪峰的背影,转身步入晨风。银发随风扬起,与观星台亘古的宁静渐渐交融,身影终消逝在云雾深处。
玉衡始终未曾回首。
直至那缕熟悉的气息彻底淡出感知,他才缓缓阖上冰蓝色的眼眸。无人得见,在垂落的睫羽之下,那转瞬即逝的万千心绪——
是忧虑,是期许,是放手,亦是亘古的守望。
他知晓,雏凤终将振翅,去迎击属于他的风雨。
而自己,会永远伫立于此,如同这座观星台,成为徒弟命途中最恒定、最沉默的北辰。
尉迟卿穿过层层宫门,步履从容。袖中,那根缠着红发带的桃木簪无端轻颤,泛起温润的暖意,仿佛一声心有灵犀的低鸣,在回应着命定之中的牵挂。
当他踏出最后一道宫禁,步入皇城外的官道时——
只见那人正抱臂倚在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篷车旁,粉璃般的眸子在晨曦中流转,唇角噙着一抹了然的轻笑,仿佛已在此等候了千年万年。
宫禁之外,晨雾未散,官道旁的柳枝缀着露珠,映着初升的朝阳,烁烁如金。
齐云斜倚青篷车辕,一袭素袍却难掩其风华。他见尉迟卿怀抱“清”琴踏雾而来,粉琉璃般的眸子里笑意更深,仿佛早已料定这趟人间之行,必有他同行。
“小凤凰,”他语带戏谑,指尖却已自然地接过少年怀中的“清”琴,珍重地置于车内铺着软垫的角落,“这红尘万丈,谜团千叠,岂能让你一人独行?”
尉迟卿紫眸微动,并未拒绝。仙君游戏人间,洞悉世情,有他相伴,许多事会便利得多。
更深处的缘由,他不愿深想,亦或是不敢深想——只觉得那抹倚在车辕上的身影,与这渐暖的晨光一般,让他心生安定。
马车辘辘,驶离皇城,将身后的巍峨宫阙与缭绕的灵气渐渐抛远。车帘晃动间,窗外景致由规整的官道逐渐变为田野阡陌,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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