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塔斯靠在粗糙的树上，大概是那小鬼的治疗起了作用，他能感觉到身上的伤正在一点一点的恢复，皮肉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风吹得他昏昏欲睡，他背靠大树，两条腿先是伸直，又蜷起，末了交叠在一处，阖了眼，意识一沉。
这个短觉睡得还算安稳，无梦。
不知睡了多久，厄塔斯睁开眼，动了动手指，发现用他袖子包装下的伤口已经结痂，连带着后背的翅膀也能轻轻扇动半分，只是还发着酸。
“醒了？”
男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厄塔斯偏过头，看见他正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蒲公英前，指尖捏着根草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白色的绒球。
傍晚的夕阳落在他发顶，把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晒得泛着淡淡的粉，倒不像个天使，像个人界农户家的小孩。
“没走？”厄塔斯撑起上半身，僵硬的骨节由于太久没活动发出嘎吱的轻响，他刚开口，嗓子有点干。
男孩看过来：“走了谁给你收尸？”
他笑了声，挪了挪身子双手枕着头靠在树上，“小鬼，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在这，人界可不是天使该待的地方，尤其是你这种……”他停了下，把“没翅膀的”几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特殊情况。”
男孩把手里的花瓣撒在空中，拍了拍沾满尘土的手：“说了，碰巧路过。”
又是这套说辞。
厄塔斯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神色坦然，半点心虚的样子都没有。
罢了。
既然他不想说他也不勉强他了。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滴水未进，厄塔斯有些渴了，他舔了舔有些干吧的嘴唇，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摸了摸腰间——装着镰刀的储物袋还在，还好，万幸。
“这里离战场远吗？”厄塔斯问。
“很远。”男孩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人界内地，圣光和魔气都到不了这儿。”
厄塔斯挑眉。看来这小鬼知道的不少。
他走到他面前，递过来一个野果，表皮红红黄黄的，看着有点眼熟，像是魔界边缘上长的那种浆果，没那么大的毒性。
“能吃？”厄塔斯怀疑地看着他。
“你也可以选择不吃。”男孩直接扔给他，他稳稳接住。
厄塔斯咬了口果子，酸甜的汁水滑进喉咙，缓解了些干渴。
他看到那些被他弄散的蒲公英，轻笑道：“你不是让我学会尊重生命吗？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散落的白色绒毛，又抬头看厄塔斯。“蠢货，蒲公英的种子本来就要飞走的，”男孩蹲下去，指尖轻轻托起一朵还没散开的绒球，“风会带它们去该去的地方。”
厄塔斯捏着野果的手顿了顿，看着那些被风吹得漫天飞舞的白絮，倒真像一群小小的白色精灵，在暮色里打着旋儿飘向远方。“歪理不少。”他把剩下的半颗果子吃得干干净净，一天没吃饭没喝水，放往常像这种野生的野果他是绝对不会吃的。
“你的翅膀能用力了吗？”男孩突然问，目光落在他背后。
厄塔斯试着扇了扇，虽然还有些发沉，但确实比早上灵活多了，至少能带动身体轻轻飘起半寸。
“还行。”
按理来说厄塔斯碰上个天使应该是要先杀了他再拔了他的羽毛的，何况还是个敢跟他顶嘴的天使。
魔界人人敬仰的他，说一不二，一神之下万魔之上，能跟他平起平坐的只有七罪之首的魔王路西法，除了七罪和天界那些炽天使还没人敢跟他犟嘴。
厄塔斯虽然坏，但良心还没被狗吃。
恶魔的字典里虽然没有“知恩图报”这四个字，也不至于“恩将仇报”。至少在厄塔斯能稳稳站着挥动镰刀之前，动他显得不太地道了。
男孩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回头朝他勾了勾手：“跟我来。”
“去哪？”厄塔斯跟上他，脚下的树叶铺得厚厚的，踩上去软软的。
“找吃的。”他道：“吃果子不顶饱，你要想恢复得快，就需要点实在的东西。”
一个果子确实吃不饱，厄塔斯饭量大，一天四顿，每顿最少要**个菜。
他看着男孩小小的背影一晃一晃的，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天使小鬼，居然在担心一个恶魔会不会饿死。
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能让天界和魔界的人都笑死。
走了大约半刻，前面突然出现一小片空地，空地上堆着几块石头，看样子像是个简易的灶台，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陶罐，罐口用布盖着，不知道装着什么。
“你在这儿搭了个窝？”厄塔斯挑眉，踢了踢那块最大的石头。
“临时的。”他蹲下身，从旁边的树洞里摸出一小捆干柴，又拿出两块燧石，动作熟练地生火，火星噼啪作响，很快就燃起一小堆火，橘红色的火苗攀着柴禾，把他的脸映得黄黄的。
厄塔斯靠在旁边的树上，看着他往陶罐里倒水，又从另一个树洞里摸出几个土豆和一把蘑菇。
他惊：“这荒郊野外还长土豆？”
“跟山下的农户换的。”男孩把土豆和蘑菇扔进陶罐，“用几株他们需要的草药。他们朴实，憨厚，善良，慷慨，即便不拿东西换，他们也愿意免费给予我。”
厄塔斯嫌弃般的皱了皱眉：“人类的食物，能吃吗？”
男孩一边往陶罐里添水，一边继续说道：“厄塔斯殿下，人类并不弱小，他们不是蝼蚁，我知道你对他们有偏见，请别总用偏见的眼光去看他们，人活一世，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偏见就像蒙眼的布，掀开了，才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种出的粮食够自家吃后，剩下的还想着分给邻里，农户会把最好的粮食留给客人，母亲会把最后一口粥喂给孩子，人间的真善美，比天界都要好。”
他有些意外。
天使不是都自诩清高，不屑与人界凡夫俗子打交道吗？
“你懂草药？”
“懂一点。”男孩用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你问题真多。”
“……”
好吧，是有点多。
“水开了。”他用一根长树枝把陶罐从火上勾下来，揭开布盖，一股混合着土豆和蘑菇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能吃了。”
男孩拿出两个粗瓷碗，应该也是从农户那换来的，把陶罐里的东西分了两碗，递了一碗给厄塔斯，提醒他：“小心烫。”
厄塔斯看着里面浮着的几片蘑菇、沉着几块土豆的清汤，眉峰忍不住往中间挤了挤，这未免太寒碜了。
他对饭菜的要求一向挑剔，味道淡了不吃，颜色看着没食欲不吃，调料加重了不吃，火候过了不吃，食材不鲜不吃，温度不对也不吃。
他们都说厄塔斯难伺候。
所以厄塔斯的厨师都是魔界五星级皇家御厨。
这清汤寡水的，喂魔宠都嫌寒酸。
男孩见厄塔斯迟迟未动，说道：“现在伙食就是这样，没有魔界那些珍馐，你爱吃不吃。”
厄塔斯没应声，闷头往嘴里塞，大概是饿狠了，一碗汤很快见底。
不好喝，也不难喝。
他放下碗，舌尖抵了抵后槽牙，残留的味道简直寡淡得像是白开水煮树叶，连盐都没放几粒。魔界的厨子要是敢端出这种东西，早被厄塔斯扔进地狱火里烤成熟肉了。
嗯，尊贵的魔王殿下现在正蹲在人界的荒郊野岭和天使分一罐寒酸的土豆蘑菇汤。
“没放盐。”厄塔斯下意识嘟囔了一句。
“你事真多。”他白了他一眼，“都沦落到荒野求生了就将就点吧，大少爷。”
“大少爷”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点嘲讽，却没让厄塔斯觉得恼，他看着他沾了点汤汁的嘴角，鬼使神差地没反驳。
“你一直都这么菩萨心吗？”厄塔斯随口问。
见到受伤的敌人非但不跑又是给他治伤又是照顾他吃喝，该说他傻得可怜还是活菩萨降世。
他嚼果子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的天边，没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厄塔斯猜他在天界大概也不是什么受待见的角色，不然也不至于跑到人界的林子里窝着度日，还得靠换草药讨生活。天使都爱抱团，尤其是那些长着纯白大翅膀的，眼睛长在头顶上，看见没翅膀的，指不定怎么编排。
“喂，小鬼。”厄塔斯叫道，“等我伤好了，带你去吃顿好的。”
他垂眸笑笑：“魔界的？”
“不然呢？”厄塔斯嗤笑，“人界这破地方，除了菜就是果，吃多了怕是要褪化成野兽。”
男孩慢悠悠地说：“再说吧。”
火堆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通红的炭火。
风卷着树叶的沙沙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狼嚎，厄塔斯以为他会害怕，但他像是没听见，盯着炭火发呆。他看着男孩被火光拉长的影子，突然想起个事：“喂，你们天界的圣子……到底丢没丢？”
米迦勒那家伙一口咬定是魔界绑了人，狗屁，他们连圣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抬头看厄塔斯，眼神比刚才深了些：“不知道。”
“不知道？”厄塔斯狐疑，“你不是天使吗？这种大事会不知道？”
“我一直在人界。”他低下头，声音轻了些，“天界的事，轮不到我管。”
这话里的落寞藏都藏不住。
“也是。”他没再追问，往火堆边凑了凑，“管他丢没丢，反正不是我们干的。米迦勒再敢来挑衅，就让克罗把牛粪糊他脸上。”
他被厄塔斯这话逗笑了，肩膀轻轻抖了抖：“就你？被他打成这样还嘴硬。”
“那是我大意！”厄塔斯死不承认，“下次再战，我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魔王之威。”
“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嫌脏。”
这句之后，两人都没说话。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厄塔斯打破沉默。
“忘了。”男孩含糊地答。
“就一个人？”
“半个。”
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小孩怎么能耐住性子在这荒林里待这么久，“你就没想过回去吗？”
“回哪里去？”男孩嗓音轻柔，“天界吗？”
这问题确实问得蠢，他要是想回去，哪会在这里搭灶台、换草药。魔界的典籍里写过，天使的翅膀是荣耀的象征，没翅膀的天使就像折断角的恶魔，地狱的恶鬼都能嘲笑，想来在天界只会更刻薄。
“也是。”厄塔斯抓了抓头发，没话找话，“魔界也有不想回去的家伙，比如玛门，他嫌莫洛斯管得宽，宁愿跑到崖沟里挖几百纪年的矿，也不愿意回神殿听训，硬生生把自己挖成了首富。”
“天界太吵了。”男孩说。
“每天都要唱圣歌，要对着光墙鞠躬祈祷，要听那些长翅膀的家伙说‘你要洁净’‘你要谦卑’‘你要善良。’”
“在这，总比在天界听那些冠冕堂皇的箴言强。”
“他们赞美圣光普照，他们歌颂慈悲为怀，他们高唱正义不朽，他们宣扬仁爱无疆。”
他嗤笑：“虚伪，嗜权，道貌岸然。”
“嘴上说着‘圣光无私’，背地里打得头破血流。”他往火堆里添了截柴，火苗窜高了些，把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我见过大天使把一个犯错的小天使扔进净化池，就因为那孩子不小心弄脏了他的衣服，他脸上还带着笑，说什么‘这是为了让你更洁净’，好笑吗？”
厄塔斯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往他身边凑了凑，后背的翅膀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男孩没躲，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厄塔斯腾了点地方，他附和：“说的对，是挺虚伪的。”
男孩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借着炭火的光厄塔斯凑近一看，是块用草绳串起来的木牌，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这是山下的孩子送我的。”他抚摸着木牌上的纹路，“他说这是‘日头’，挂着能不做噩梦。”
魔界也有这种东西，他们挂的是骷髅头，说是能吓退恶鬼。
“你还信这个？”
“不信。”他笑了笑，把木牌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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