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当我蹲下来、双手趴在那座小小金字塔上的时候,终于望见了机器轰鸣声的来处。
我相信看到金字塔下面掩藏着一个巨型轰鸣着的机器时,我是接连咽下了好几口唾液的。
可能太过于专注了,竟然没注意到黑色风衣已经飘到了眼前。
没法不专注,因为我看到了机器旁站着我的师父——老葛。
一直到我眼睁睁地盯着一只拐杖的尖端轻触了一下那金字塔的顶端,又眼睁睁地看着金字塔隆起的四面正三角形玻璃随着这一下轻触而缩回平面、缩进地下,紧接着从两侧铺盖过来两片长满植被的石板……金字塔就这样消失了。
我看呆了,“刷”地站起来——直挺挺地站在黑色风衣面前。
“我知道你看得见,也听得见。”
黑色风衣的袖口处伸出一只手,不由分说抓住了我的。
我强忍住惊恐不安却并不想挣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以前几乎每次去城堡看我爸,你都会出现,金字塔是因为你得以看到,‘角斗场’是因为你得以进去,为什么选中我!你到底是谁!告诉我!”
一个人是承载不住太多秘密的,太多秘密压在一个人身上、如果不及时揭开答案的话,这个人是会失控的。
我尽量控制着怒不可遏的情绪和声音的调门,是因为明白此刻图书馆并没有关闭,周围随时都可能有人会路过,而这里不过就是借助了树林的遮挡没有被发现而已——被发现,一定对秘密的揭开有百害而无一利。
那只抓住我的手是温热的,这使我确信这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幽灵。
可是那手上的皮肤好滑,根本不像一个“老伯”的手。
“如果不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揭开秘密,你完全没必要像一个幽灵一样跟着我。”温热的手令我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安全感,我把声音压低到只有我和对方才听得到。
“能揭开帽子让我看看你吗?”二十五年来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我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黑色风衣纹丝不动,除了那只皮肤光滑的手还在紧抓不放。
我甚至感触得到那力量——不,这绝对不应该是一位老者。
“这里面是什么?”我指了指已经看不出金字塔存在过迹象的地面。
从风衣帽子的摇摆动作看——他在抗拒回答。
“你这么抗拒,却又吸引我来,角斗场,金字塔,到底是为什么?”
还是摇头。
我快疯了。仅存的一点点理智控制着我打一张感情牌。
“我爸说过,基路老伯是不会伤害我的……可你不讲话,你让我……如果这样可以,老伯,你也不必等我二十五年,不必等到我二十五岁,对不对。”我确信他就像我盖棺定论般的评价一样,不会对我有任何伤害。
“这些秘密你和我爸都知道,对不对。”
正准备继续施展口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眼前这个“活着的人”,他忽然拽着我的手摸向他的喉咙。
我试图借这个动作一瞬间看清楚黑色帽子遮挡住的脸,可惜,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指尖触摸到他喉咙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吓瘫了。
——我摸到一个铁疙瘩!
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很可惜,再想伸过去探触一下的时候,已经没有勇气。
“谁做的?!是谁要这么害你?!你到底是谁?!”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中瑟瑟发抖,而他光滑的手掌却并未因为我的情绪激动有丝毫躲闪。
这种不动声色的对峙中,我显然过多暴露了自己的慌张。
我控制了一下情绪,“基路老伯,你是不是想我能帮你 ……”
不等我说完,他抬起另外一只手,用拐杖指了指图书馆的方向。
“琼?你是让我去找琼?”
这一次,他终于点了点头。
琼果然还在图书馆研究那个“杀手数独”。
我从他背后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边走边观察着他的背影。
他很专注,整个人就像定在了椅子上一样,纹丝不动。
图书馆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也好,这样我能少去很多被一次次打扰的烦恼。
在离琼还有一米多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看了一眼窗外。
这扇窗应该正对着刚刚我和基路老伯会面的地方,方位都对——我做过不止一千次的回忆和揣摩测量,在这扇窗外遇到基路老伯和金字塔的几率,是微乎其微。
而这件事竟然刚刚发生,在措不及防之下。
二十五年的人生历程中,我竟然不知道他是一个“铁喉人”。
他消失了,下一次遇见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抬起自己的手,用另外一只手摩挲着刚刚触摸过他喉咙的那个指尖,不晓得刚才会不会是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你来了,简,你看。”琼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转过身的时候,甩了甩额前的发丝,我端详着他的神情——笃定而自信,看来选择今晚去城堡,刚刚好。
“这方面我是白痴,交给你了。”我知道对于这些东西,他远远比我有耐心。
“琼,你说你最后一次遇到篮球明星是什么时候?”因为注意到琼今晚的球鞋——不,应该说是状态,我决定在去城堡的路上解决掉上一次的疑问。
该解决掉的疑问,又何止这一个。
“你说篮球明星吗?就在迪子家门口啊。”他走得飞快,头也不回,跟上他简直可以用“气喘吁吁”来形容。
我惊恐地盯着琼的背影。
“你站住。”
他停下来,回过头坏坏地冲我一笑,“怎么,简小姐,还有什么没问清楚的吗?”
“琼,这不合逻辑。”
“哪里不合逻辑?我遇到篮球明星?在迪子家门口遇到他,不是再合逻辑不过的一件事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俩那么好。”
“琼,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说……我是说,你——琼,和篮球明星,这两个角色,你已经切换得如此之好了吗?你自己知道你现在是哪一个琼吗?”
“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什么时候这么词不达意了,简。”
“按照你今天的状态,应该是篮球明星才对,你看,至少你不结巴,是不是。”
“是啊,我知道我有时候会结巴,但我不是篮球明星,我是琼。”
我使劲摇摇头,“不对不对,还是哪里不对劲。如果按照双重人格定论的话,此时你切换的是另外一个角色,也就是篮球明星,因为你一点也不结巴,而且……而且性格和你本身也大相径庭,可是你又为什么好像是琼的口吻呢?”
我其实真的不适合研究关于“杀手数独”,但是这些日子,我确实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心理学上的“多重人格”,这是琼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主人格和其他人格之间,是不可能知道彼此存在的,可是从琼的言谈话语间——他似乎和篮球明星之间彼此感知得到存在,至少他们共用着一个知识体系,或许,还有某些记忆。
这一点,从琼变得奇怪那天起就能推之,他的另外一面——也就是篮球明星,也承载了之前琼承载的所有知识体系,比如关于“智能”,关于“数独”,甚至是习惯——比如看书。
如此混乱的交错承载,可不是简单读几本心理学的书籍就能弄懂的。
可是多重人格往往是那些在生物学和心理上焦虑情感比较脆弱的人才容易患上,再加上琼几次的忽然“切换”,刚好吻合了书中说的——“有的人被刺激后会变成多重人格”,这一切,更加坚定了我想要彻底弄明白琼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本来就是琼啊,怎么会是他呢?我在迪子家最后遇到了他不假,而后面发生的事情,简,你还没问呢,怎么又探讨起双重人格了?我正常得很!”
“那你今天为什么穿了球鞋?”我紧紧盯着他脚上的“定制款”篮球鞋。
“因为我来图书馆之前去打球了啊,简,你怎么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遇到了他之后?就只是擦肩而过吗?”
“他忽然就倒下了,就倒在我脚下,还是我扶住的他。”
“再后来呢?”
“再后来迪子就出来了啊。”
“然后呢?”
“‘海文号’才消失几年,简,迪子的事,你都忘了?”
“我当然没有忘,迪子的事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不对,当时的情形,你一定有些什么是没有回忆起来的。”
这些年,迪子的事情成了我的软肋,任何人只要一提起,我的周围立刻就会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一如十一年前我失去我爸。
我颓然地松开双手,绝望地看着琼。
38
琼那一晚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篮球明星时的惊恐和不安,让我决定把去阁楼的计划暂缓。
毕竟,没有琼的帮助,再去一次也是徒劳。
三天后,在医院的某间治疗室,我和商医生坐在琼的两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慢闭上双眼。
琼正躺在一个“超级催眠控制系统”中——那看上去不过就是一把舒服的大躺椅盖上了一个“罩”,而罩内所有的设施安静、舒适,加上微按摩系统和合适的催眠语音及音乐,这些古老的办法,都可以让琼渐渐放松下来。
“别怕,这个系统不会伤害到他的大脑。”
“会伤害其他部分吗?除了脑子?”
“不会。”
“妈,我有点怕。”
我知道这个时候喊商医生叫做“妈”——听上去好不突兀。
“琼,你仔细看,小镇的街道上,两旁都是梧桐,是不是很美?树荫下的草地上,有几个小孩子正在放风筝,你瞧,那风筝一点一点飞向天空……你仰望着天空,天空如此湛蓝如此广阔,而你尽情享受在大自然的怀抱中,看温暖的阳光穿过树的枝叉,洒满全身,一阵阵微风夹杂着芳香向你扑来……”
她对着那个“罩”的外置麦克,缓缓地讲述着,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认识了二十五年的女人——经常冷漠得像一块冰,可此时却又温存得像一块玉。
关于我妈,搞不懂的实在太多了。
但对于琼,她永远有着格外的耐心。
这个问题我到现在其实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如果是因为琼显赫的家世、因为他的父母在小镇的地位举足轻重的话——商医生显然根本不需要这样。
或许因为是我从小的玩伴,而琼一直结结巴巴连话都讲不流利?小镇上这样的孩子毕竟太凤毛麟角了,就连那些低年级教学楼里的孩子、甚至是“角斗场”里的更低年级的,也个个都精得要死。
琼最近的变化,她不可能察觉不到。
就像今天,她能亲自给琼进行催眠,估计也是一个医生的使命感驱使吧。
对,这个解释说得通——一个医生的使命感,使得我妈对琼总是有着很多的耐心与关注。
如果这件事我自己可以搞定,也就不会有现在了。
“简,差不多了,现在轮到你,注意语调要轻,慢。”商医生起身,把座位让给我。
没想到能获得商医生如此信任,我感激地看了看她。
坐在麦克风前面,我一时有点语塞,“琼……琼,是我。”
商医生关掉麦克,“镇定,你是在帮他。不要提醒他在梦境和回忆中醒来。”我回过头看了看她的眼神,重新挺直,深吸了一口气。
她重又打开麦克,并朝我示意了一个眼神——这种眼神她经常是给那个小护士用的,我记得。
“琼,现在,你走到迪子家门口了没?”我尽量学着刚刚商医生的语气。
“走到了啊……迪子正跟篮球明星告别,他们两个……好像还……”
“还亲了一下彼此,是不是……”
商医生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打断他。
“对啊,是的啊……然后迪子就进去了,我跟篮球明星撞了个正着。”
“你们撞上了?”
“不……确切地说是他撞上了我,还……还一下子倒在我怀里……”
我尽量控制语调,听上去没有一丝激动的波澜,“那他是不舒服了吗?”
“其实那一刻……我觉得他就已经……死了。”
我回头惊恐地看着商医生,商医生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肩。她的轻拍,不得不说,给了我许多的镇定。
“你是说没送走的时候就死了?”
“对啊……我不相信他还能抢救过来,整个身体倒在我身上的时候,冰冷、僵硬,我感知到的是……死亡两个字。”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恐惧,浑身冰冷像触电一样。”
“他说了什么没有,琼,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我太急躁了,语气开始急促。
琼一下子被我的语气拉回了现实,他的身体一抖,立刻醒了,我看见他额前的发丝湿了。
商医生打开“罩”,琼一下子坐了起来。
“简……刚刚我……我怎么了,这是哪儿……商……商医生你怎么在这……这里?”
“琼,你还记得刚刚的梦吗?”商医生递过来一张纸巾给他。
琼擦了擦额头,“记……记得,他……他爸是因为知道……知道了树叶的秘密……”。
我想我听懂了,这次催眠,基本如愿以偿——除了对于琼的两面到底可不可以用“双重人格”来解释。
“简,带琼离开,越快越好。”
商医生打断了琼没有说完的话,重又变得冷冰冰。
她冷峻的表情着实再一次证实了一个我早就应该知道了的事实:这个女人确确实实“经常冷漠得像一块冰。”。
“简,镇上唯一一位给少年群体写书的就是你,这将成为你将来立足的本钱,但是,”临走,她特地跟我们到医院大门口,这是破天荒头一回。
“但是,别去碰触灰色地带,别引火上身,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当真不是你想看到的?”虽然嘴硬,我还是宁愿相信她此刻言语和内心里统一起来的真诚。
“我知道。”我不想错过了我和我妈如此真诚的时刻。这是我第一次对商医生的话认真给予回答,但终究还是意犹未尽地不死心,“是双重吗?或者多重?”
商医生看了看已经走出去几步了的琼,“现在看,不是。”
琼的状态,离我们再次去阁楼破解那把锁——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
为了不至于荒度时间,我在大姜的“饕餮”等待切小姐和安的功夫里,提前赶制出了少年们眼巴巴等着看的连载小说。
电话里切小姐说太久没有和我们好好聚聚了,尤其是七年前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她认为我和安需要她这个“中间人”撮合一下,坐在一起聊聊。
事实上在七年前我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安已经在第一时间探望过我,而我们之间的对话曾经令我面红耳赤、愧疚难当。
这种感觉我怕是一生都不会忘记。人生中总会有些令你瞬间成长的时刻,无论是激动、喜悦、羞愧、遗憾,怎么会轻易忘却。
我确实欠安一句道歉,不仅仅是因为她救下了我——为了我在不懂事的年纪那些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和关于饼干里藏了药水的恶毒。
幸好没有伤害到安。
没想到还没有见到切小姐和安的时候,我意外在这里碰到了琼的父母。
这对小镇的名人伉俪历来都以深居简出著称。
小镇所有与投资有关的机构都是这对夫妇在经营。他们把精英们手里的“票子”进行风险资金管理——通过对小镇各种金融产品的分析研究以及投资价值报告,结合跟踪研究对象的财富变化情况,作出投资预期回报与风险分析,他们负责着小镇公开发行的所有理财产品的设计、谈判与签约发行及维护,甚至是把握各类市场动向的一系列工作。
如果钱能生钱,有谁会不乐意交给这样的人打理钱财。小镇的“金融市场”让这对伉俪摆弄得风生水起,可以这么说,他们掌握着小镇所有人的财富,而人们对他们的各种投资报告和分析,始终深信不疑。
据说这对夫妇早在来小镇之前的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双双考取了CFA,而来小镇之前、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经是华尔街著名的“特许金融分析师”了。
说举足轻重,只消看看他们进入“饕餮”之后人们的目光,就够了。
大姜带着一脸“蓬荜生辉”的表情,在招呼了这对夫妇之后,快步小跑地进了他的操作间,不一会儿,就见他端出了两个精致的水晶高脚杯——那高脚杯的形状,堪称一绝。
杯子里是一种七彩祥云一般的东西,我猜,又是一种特供酒。
大姜为每一位尊贵的客人打造的,无论是吃的还是喝的,都一定是绝无仅有的。
我望着坐在楼上、正隔栏凭眺一楼的那位尊贵的汤夫人,想象着琼在家的样子——他的结巴,会不会和他母亲这强大凛然的气场有关呢。
据说一个小孩子的性格养成是和家庭气氛不无关联的。琼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这么多年,我还真的一无所知。
现在琼变得这么奇怪,我想,是时候了解一下琼的生长环境了。
我以为这个计划很快就会完成,却绝对想不到的是,在我二十五岁这一年,有更加焦头烂额的事情在后面等着我。
切小姐和安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已经喝下了今天的第二杯咖啡。
当刚刚落座的切小姐望见了楼上紧靠白色栏杆那里坐着的琼的父母之后,微微欠起她的臀部并低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我看见旁边坐着的三位妇女悄悄议论着关于切小姐和琼的父亲,“是他吗,你们说的是汤先生吗?”
“是,就是,嘘!”用手指在嘴边比划的妇女,这声“嘘”异常地声大,一边“嘘”,一边望向我们的方向,摆明了是堂而皇之。
——这种传言每隔几天就会在这里听到一遭,虽然传言的主角经常都是切小姐,但我毫无探听的兴趣。
我能听出那些语气里不是关心,而是巴不得有事情发生这种可耻的好奇心在作祟。
切小姐当然是毫不在乎,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会不会拿绯闻当荣耀或者是筹码。又或者,根本就是从骨子里的瞧不上这些女人,所以也就根本不会理会她们的嘤嘤戚戚。
安还是那么优雅——我几次想鼓足勇气真诚地致谢,却都被她今天的奇异举动击败了。
几乎是每上一道美食,她都会像个机器人似的先报一下卡路里——“核桃,六百二十五……蛋糕三百四十四……牛乳,六十九,这是香肠哦,五百三十八……”
我和切小姐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使得她如此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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