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
桐花树下,一口断剑,两截断刃。一张桐木筝,两名江湖客。
“桐花谢了,还会重开吗?剑若断了,还能重铸吗?”
“桐花谢了就谢了,怎会重开呢?剑若断了就断了,怎能重铸呢?”墨桐九鸳冷冽抚弦,一身寂寞,“但桐花虽然会谢,剑虽然已断。只要有我墨桐九鸳在,桐花重开又有何难,剑再重铸又有何难?倘若无法使花重开,名花有主岂非虚名?倘若不能使剑重铸,万宰之主岂非虚名?吾墨桐九鸳既已出手,便绝不会旁观袖手。任何难题都必有其解决之法,但看天道人心事在人为罢了。无论何人何事,天数之内,皆可施为。除非天数命定,任何事情,皆无绝对。”
墨桐九鸳一挑筝弦,尘烟尽起,雾掩风涛,香氛四溢,清幽一曲,犹在耳际,晃眼再见,桐花再现,“世间大道一如筝弦,操于十指但凭一心。无念不争则可万化千变,众妙玄玄故为之灵动。无心而动则梦不可测,诸天缈渺故为之神往。世人皆以梦为梦,却不知所梦非梦。何不如以心为心,方能见心之为心。吾方才抚以筝曲令桐花再现重开,你可能看得出吾所抚筝曲其中玄机?”
楚千画抬头望着恍如隔世再现重开的那满树桐花,当下忽觉恍若梦中,淡淡一笑洋溢脸庞,“曾经有人与我说起何谓‘凡尘’,那时的我尚不知有梦。但现在,我忽然明白了即便只是沧海一粟一介凡尘,也能够拥有那些只属于自己的梦。就像这桐花树一样,命运并非不可改变,甚至也无须改变。只要我们心中有梦,花便不会凋零。故而,这首曲子,楚某愿称之以‘尘梦’二字。若使这‘尘梦’能够响彻万里山河天下八荒,这世间又何愁不能天下大同,又岂会仅仅止于‘天下大同’而已呢。”
“‘尘梦’,很好听的名字,寓意也很深刻美丽,但我还是更愿意把它们叫做‘众生’。因为在我眼中,众生都应该像他们一样,生机盎然,美丽动人,任何贪婪与自私都不应该存在,但我也明白,这几乎是绝不可能会实现的事情。所以,在我看来,众生虽然平等享有天地间的一切,却也绝不能以此要求众生必须无所差别性情一致,就这一点来说你所言的‘尘梦’二字倒更为合适些。
可我依然选择‘众生’。
因为‘尘梦’虽美,终究却也只能梦。
‘众生’虽苦,却最真实可感,使人能够体会更深,拥有更多,走得更远,直到真正看清这世间的所有真相。”
“哈,先生大义,楚某受教了!”楚千画道。
“不敢!”墨桐九鸳抚弦一笑,黯然泪眼,捎情点缀,温柔戏言,“江湖不过梦一场,几杯浊酒一盏凉。纵使温柔犹刻骨,忍罢相思枉断肠。夙念皆非,今夕如旧,醉饮风流?但问一句,桐花何在,伊人知否?桐花……同否?”
“桐花在,她就在。不问缘起因果,只问由不由我。不问大梦死生,只问能否深情。似筝主这般执着却又释然的人,这世上还真不多见。一如执剑之人,执剑在手,剑出于心。可执剑而不可执心,执心则剑失分寸。剑失分寸,则败局定矣。”楚千画。
墨桐九鸳淡淡一笑,道:“执心者不可执剑,执剑者不可无心。剑可往而心不动,剑不动而心已驰。有此领悟,何愁此剑不能重铸,但……这口剑若要重铸,尤其此剑若是要经吾之手重铸的话,那墨桐九鸳铸剑可绝不接受成为他人的补替者。
倘若只是简单修补重复他人所制作出来的劣质残品,墨桐九鸳倒是宁愿替其原主将之毁去,否则这种已无意义的残损之剑遗留在世上,不啻于是对剑与剑者最大的讽刺和侮辱,而我墨桐九鸳平生所喜欢做的事就是既能化神奇为腐朽,也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只是这其中代价与凶险,绝非常人可以尝试和承受,一旦稍有不慎,便将万劫不复。
你若想重铸此剑,甚至想要让此剑锋芒更胜从前,天地间除我墨桐九鸳有此能为,再无他人可以助你。但吾还是必须要告诉你的是,此剑若想在吾手中重铸涅槃蜕变新生,其代价与凶险绝非轻易可以承受,你若愿意的话,那墨桐九鸳便为你破例,只要你能够自己挺过去活下来,你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吾便为此剑脱胎换骨,并将它能够彻底重生蜕变,将此剑真正铸成一口你曾毕生求索追寻的天下之剑,江湖之剑,天地之剑,心中之剑,剑名……”
“侠情!”楚千画道。
“剑名‘侠情’,剑者何人呢?”墨桐九鸳。
“楚侠女,青衣客!”楚千画。
“很好,既然你已决心重铸此剑,那墨桐九鸳便如你所愿。但……”
突然,桐庐外有兵将来报,似有万分紧急军情,“报,中原……中原新任皇帝苍龙帝君李从云亲率大军来犯,桐州……桐州危矣!主上特命小人来请桐庐主人前往坐镇御敌,情势万分危急,请桐庐主人速往救援!”
“哈!机会来了!”墨桐九鸳听闻消息,却不惊反喜,“吾所等待的就是现在这一刻啊!天地俱寂一筝弦,一剑冲阵敌胆寒。桐花已重开,侠剑必重铸。侠情出鞘时,侠女破万敌。汝,准备……好了吗?”
楚千画望了一眼,桐筝前的两截断刃,缓缓闭眼,聚神屏息,但觉此刻微风徐凉,却犹如已呼啸沙场,“嗯,我准备好了。任何代价和危险都不能阻挡我重铸侠剑的意志和决心,为了不再听到这乱世悲歌,不让苍生的哀鸣哭泣,再无数次地在我耳畔响起,我甘愿忍受一切痛苦牺牲,也誓要重铸侠剑,阻止一切浩劫,让这片天地能够重归和谐清静,让天下苍生能够重获和平安宁。”
“哈,说得好啊!”墨桐九鸳在琴案上斟满了两杯酒,缓缓笑道:“但不急,难得你我有缘相聚桐庐,更遭逢大战并肩而行,不妨便以我面前的这两杯酒作为赌注。赌我名花有主·墨桐九鸳必能铸剑功成夙愿得偿,也赌你青衣客楚侠女能杀尽万敌遂心如愿,你可有此胆魄吗?”
楚千画缓缓睁眼,嫣然一笑,道:“哈,不就是赌酒吗?我楚侠女有何不敢的?”
墨桐九鸳微微一笑,“好,那便……”
此时。
桐州城外,李从云亲领大军一路决断杀伐,霹雳雷霆,高歌猛进,势如破竹,早已杀到了桐州城下。
“雄兵百万在麾下,万千铁骑踏征尘。残阳如血西风烈,苍山如海画角寒。此番我李从云亲率大军征讨而来,这一路上却失望至极毫无惊喜。现在终于来到了这桐州城下,你们可一定要与我麾下大军战得悲壮惨烈可歌可泣,千万不可再教本皇失望呀!不然,我李从云岂不是要沦为天下笑柄,为显功绩御驾亲征却难逢敌手败兴而归。倘若此战结局当真要如此收场,那我李从云岂非要留名青史遗臭万年?”
万军雷动,山呼吾皇,李从云斜倚銮驾缓缓抬出,龙袍之下龙鳞自化苍龙战甲迎光闪耀,“所以为了不教我李从云此次亲征之行被后世取笑讥讽,从云在此衷心恳请桐州诸位君臣百姓将帅士卒,务必要拼尽一切一切的力量勠力死守住,你们这座锦绣繁华我见犹怜的桐州城啊!听说这桐州城最美的风光便是每年春色将尽三月将暮的时候,每当暮春时节的春雨淅沥寒风呼啸的时候,便会看到这桐州城里外数不尽的美丽桐花,像天空里揉碎的浮云一样纷纷扬扬飘零落下,漫天飘落在这桐州城城关的城头城墙上,还有这桐州城外的每一条山丘河流阡陌田垄上,但最美的应该还得是这桐州里的每一条街巷,每一栋小楼,每一条长廊,每一座庭院,每一角屋檐,每一扇门窗吧?”
李从云折扇轻摇,似沉吟间,忽然把折扇放下,伸手接过轿辇外递上的酒樽,端在手上,浅浅抿着,“但教人感觉十分惋惜遗憾的是,当下时节,春景已逝,唯有寂寞,难遣难排,倒是只能辜负这场兵临城下的屠城灭国之战了。但冬日暖阳之下,寒冽西风之中,亦能欣赏到这战场风光,也不算是十分遗憾的了。但你们可一定要拼死守住这桐州城啊!要知道,当这桐州城被摧毁倒下的时候,你们所有人的血肉与尸骸,也都将被彻底埋葬在这座城的断壁残垣废墟瓦砾之下,你们所有人都已有觉悟了吗?本皇对你们的叮嘱和怜悯,可就要到此为止了。接下来,那便是要开战……攻城了!”
桐州城头,所有官兵百姓都看着他们的主上南宫不敬,但南宫不敬站在城头上却始终不发一言只是缄默。
很久很久。
南宫不敬才终于咬紧唇齿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他答应前来了吗?”
“秉……秉主上,桐庐主人……桐庐主人说……说,他不会前……前来了,请主上……息怒!”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是吗?整个桐州都要覆灭了,他却只想躲在他那破桐庐里,守着他那株什么都不是的狗屁桐花树和那两个女人,是吗?是吗?是吗?”南宫不敬揪着身边传话太监的衣领襟口,怒目狂燃,火冒千丈,一掌盖在其天灵,霎时血花飞溅,城头众人无不惊骇,惶惶心中更添战栗,“所有人都给孤皇听着,任何人胆敢临阵脱逃畏战,言败论降,乱吾军心,背叛孤皇,这就是下场!”
李从云看到桐州城头上的这骇然一幕,不禁抚掌大笑起来,“厉害!厉害!哈哈,桐州的百姓官兵能有这等君王,我李从云实该替你们鼓掌欢呼呀!哈哈哈……”
李从云一笑,其麾下大军也跟着大声嘲笑起来。
南宫不敬被李从云如此嘲讽,纵使满腔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故作冷静,竭力嘶吼怒骂,“尔等贼子休要猖狂,没笑到最后,谁胜谁败可还难说得很呢!便是老天爷来了,在我南宫不敬面前也得跪下称臣,就凭你们想要我南宫不敬败亡,还早呢!!!”
桐州城下战局紧张危急万分,桐庐之内却格外凄清沉寂。
李从云端着金樽,冷蔑一笑,“哦,是吗?那我李从云今日倒想要见识一下,你这所谓的桐州之主究竟要如何守住这座……桐州城。来啊!传令,开战,攻城!”
随即。
“陛下有令,攻城!!”
然而……
就在此时,却见桐州城的城头上,朔风猎猎犹如山海呼啸,忽然一阵暗香袭来,宛如暮春三月再现,再见桐花飘落,漫天席卷而来,一袭青衣手持两截断刃,却满带一身血烈杀气,气势狂放难收,遽然闯入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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