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需要盯着孟将军吗?”晚膳过后,天色已暗,玄枭站在院中问祝斯年。
孟景铄似乎有些贪杯,喝多了酒,是祝斯年亲手扶他睡下的。
祝斯年看着手中那药瓶,道:“既然没有威胁,便不必在他身上多花功夫。”
“是。”
两颗忆归丹,山楂大的丹药,孟景铄定没少花功夫,此人看似鲁莽,实则内心细腻,不好与他缠斗,只是欠他这么多人情,不得不还。
祝斯年皱起眉头,吞下一颗丹药。
屋内没有点灯,他坐在床边,月光透过窗棂照在脸上,房门紧闭,这样完全安静无人打扰的空间里,他终于卸下一切面具,抛却猜忌、算计、与人为善,露出疲惫、阴翳、神情不虞。
酒劲和药效纷纷起了作用,更多的是连日的奔波劳累,祝斯年躺下,闭眼思索近日的事情,缓缓入眠。
他入睡时很安静,呼吸声弱到听不见,这一切被蹲在屋顶的孟景铄尽收眼底。
他知道祝斯年这些天查案辛苦,想他睡个好觉,便往忆归丹里加了些安神的药物,只是忆归丹能否为他找回记忆,孟景铄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有威胁便不理我了吗?孟景铄想着,看到祝斯年冒出的汗珠,知道丹药起了作用。
于是抱着房梁将屋顶的瓦片盖好,跳了下去。
月光下睫毛疯狂颤动,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孟景铄只能守着他为他擦汗。
火。
祝斯年梦到了火。
消失了十一年的记忆如潮水般退回脑海,随之而来的是迟到了十一年的心脏钝痛。
他是太子少傅谢辞青的独子——谢明尘,原有享天伦之乐的势气,却在十一年前的那一夜被冲天的火光吞噬掉一切希望。
“走水啦!走水啦!”谢府的下人惊慌失措地从卧房冲出来,声音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火势迅速蔓延,等谢府的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提水灭火时,府内早已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谢辞青提剑走出房间,双目赤红,神情癫狂,站在原地竭力守着残存的理智。
正在灭火的下人,有些倒地,有些已然失去神智,举着剑在空中挥舞,自相残杀。
谢明尘与谢观止同住一间房屋,谢明尘听到声响,为谢观止盖好被子,推开窗户从缝隙中看到的就是父亲肆无忌惮杀人的模样和滔天的火光。
十岁的孩童稚气未消,慌乱地叫道:“观止!观止!我们快走!”
谢观止方才七岁,睡眼惺忪,任谢明尘摆布,被他牵着手冲出房屋。
董芜那时名为唐浅安,经营商铺,不擅武功,拼了命地拉着谢辞青,却唤不回他的神智。
“父亲!”谢明尘喊,死死地将谢观止护在身后,随手从地上拾起把短剑,与围上来的仆人搏杀,可体格力量相差悬殊,他虽自幼便跟着谢辞青学了剑术,却无法以一己之力与众人对抗,身上被划了许多口子。
谢观止被吓得连连后退,拽着谢明尘的衣角,颤颤巍巍地说:“哥哥,你受伤了!”或许是蜿蜒鲜红的血迹太过刺眼,他忽然松开拽着衣角的手,学着谢明尘的模样,从地上拾起剑,转身与谢明尘背靠背,举着剑乱挥。
谢辞青看过来,眼中的猩红时亮时暗,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不成音的字:“你、你不能活,你不能活,你……”,他抵不过体内碎魂烟的吞噬,神智一点点被消磨殆尽,突然,他将剑尖指向谢观止,挣脱唐浅安和一众仆人的束缚,直向前刺去。
谢明尘本能地拉过谢观止,剑刺空,扎在木门上。
“父亲,我是明尘!这是观止!你不认得我们了吗?”谢明尘嘶吼着,声音如火上浇油,谢辞青更加不顾一切,推开谢明尘,使出浑身解数,一掌将谢观止击飞。
祝斯年大口喘息着,额头上的冷汗越冒越多,神情痛苦。
他梦到了什么?孟景铄皱眉,取出安神露,喂给祝斯年,不停地为他擦汗。
“他们要杀进来了!夫人!你们快走!”
谢辞青用了断生掌,这样致命的招数,纵使九品上的武将,也要丢掉半条命。
谢观止没有活路。
祝斯年的梦里,自己像一个冷血的旁观者,看着慌乱年幼的自己和奄奄一息的谢观止,没有半点行动。
谢辞青望向唐浅安,眼神决绝、痛苦,随即拔出门框上的剑,指向书房,散尽所有的真气,用尽残余的神智,说:“书房后面,有条密道,你带他,走……”
没有一丝犹豫,他收回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下去。
谢明尘挣扎着站起来,被温热的血溅了满脸,唐浅安拦腰将他抱起,往书房跑,谢明尘溃不成声,哑声叫着,“观止!父亲!我不要走,我要带上他们!”
祝斯年抿紧了嘴唇,呼吸紊乱,攥紧拳头,眼角滑下一滴泪来。
孟景铄心急如焚,捏着他的脉搏,却没有叫醒他。
他隔着月光凑近了那张脸看,一小片阴影落在半边脸上,不禁想,这样冷漠、处处算计的人,应该经历了怎样的过往,如此清心寡欲的一副皮囊下,又藏着怎样的野心。
他看着那紧闭的双眼,一种冲动涌上心头,他低头,用唇轻轻贴上了那滴泪。
那本该是咸涩的泪珠,可孟景铄尝到的是别样的滋味——是苦。
什么样的梦,会让你连泪水都苦不堪言。
心脏慌乱跳动,孟景铄不做干涉。
情这一字,本就跳脱在世间法理之外,来得荒谬,他曾以为为情所困的都是庸夫俗子,以为人本该活得自我,无牵无挂,以为他这一生也就要潇潇洒洒,该杀的杀,该放的放,得过且过了。
直到云岫府看到那双眼睛,如清风明月,摄人心魂。
此刻,他竟想替祝斯年受了过去的伤痛,护他一生无虞。
火海无情,碎魂烟的作用下,谢明尘很快失去意识,昏迷过去。
意识在混沌中穿梭,忽明忽灭。
“这以后就是你的弟弟,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谢辞青抱着个婴儿说。
“他叫什么?”三岁的谢明尘用稚嫩的语言问。
“谢观止。”
“观……止?”
“止观虽未得,观则不期澄。明尘,你记住,日后这就是你的亲弟弟。”
“弟弟。”
襁褓中的婴儿眨巴着眼睛,谢辞青坐下来让谢明尘看得清楚些,婴儿的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握住了谢明尘的手指。
“观止……”
祝斯年反手抓住了孟景铄搭在他脉搏上的手腕,孟景铄随即将那只手包裹,听到祝斯年弱到几乎消失的声音:“不,别走……别丢下我……”
“别怕,我保护你!”雷声轰鸣,谢明尘抱着谢观止,说:“没关系,有我在。”
记忆如乱麻,紧紧将祝斯年缠绕。
烛火摇曳,长夜未央。
孟景铄暖着他的手,心头那一缕情丝,悄然缠绕指尖,他静静感受着,感受那缕情丝如初生的藤蔓,执拗地,坚定地,一点一点,伸入心扉深处,将根须扎进最柔软的角落。
东方既白,孟景铄为他盖好被子,离开祝府。他原想问问祝斯年记起了什么,此刻却不愿问了,他宁愿等到祝斯年亲口告诉他的那一天。
他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听到了一点微弱的,不属于祝斯年的心跳声,猛然回头,是那个滴着血珀的令牌。
“杀了祝斯年。”举着令牌的人说。
孟景铄掐着自己的手心,渗出血来。
双目猩红,他撑着理智,想看清举着令牌的人,视野中却是一片红,那人蒙着面,看身形体格,应该是个女人。
她举着令牌怔愣几秒,转身逃出祝府。
孟景铄忍着胸口的剧痛追上去,拐角遇到沈骁朔。
“追。”
“是。”
他停下来,血沿着手掌纹路流下来,“咳……”他吐出一口血。
千防万防,她竟就在祝府等着,孟景铄气急捶墙,蛊毒已开始蔓延。
他强忍着嗜杀的本能,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闭眼,感受到吻上祝斯年时心口的悸动。若不是咳了这口血,他的味道还沾在嘴唇上。
想到这里不免更加气愤,他强压着蛊毒钻心的痛苦追上去。
“将军,她去了太安公主府。”沈骁朔闪身至孟景铄面前,看到孟景铄猩红的双眼顿了顿问,“将军,是蛊毒发作了吗?”
孟景铄转身背对着沈骁朔,努力稳住气息道:“她会是长公主的人?”
“长公主自景国回都三年,没有动作。”
“声东击西……”孟景铄双目猩红已去,杀气腾腾地说。
“需要属下做什么?”
“告诉刑部尚书,府中下人有异,叫他小心。”
“是。”
自那女人从府中离开后,夏末雨走到院中,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叫道:“玄枭,玄……”
玄枭闪到夏末雨眼前,将沈骁朔传来的信递过去。
夏末雨用斗篷挡住寒风,半晌,才接过玄枭手中的信。
“有异……召集府中所有下人。”夏末雨话音刚落,便看到杜若带着一众人马站在院中。他转头给玄枭竖了大拇指。
祝斯年推门而出,混乱的记忆还没有理清,便听到夏末雨的话:“小兰不在……小姑娘跑哪去了呢?”
他面色发白,叫玄枭与夏末雨去书房详谈。
“孟将军呢?”祝斯年喝了口茶,提起精神问。
“今日一早便走了。”玄枭道,“昨夜他在您房间待了一整夜。”
祝斯年蹙眉,他昨夜睡得太死,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人握着他的手。
夏末雨挑眉:“你们商讨什么大事呢?”
“我记起来了。”
二人一怔,“什么?”夏末雨问。
“孟将军昨日送了我忆归丹,谢明尘的往事,我都记得了。”
“你记得什么了?”
“当日火中确有碎魂烟,可我父亲练的并非气凝万象的真气,他明明已至九阶,怎么还会有毒伤得到他。”
“当年的碎魂烟也是孟钧泽放的吗?”
玄枭一言不发,脸色黑得难看。
“不知,皇后寿宴时,我再探一探。书澜呢?”
“你说府中人多眼杂,我把他送到梅香谷了。”
“叫他回来,皇后寿宴时,与我一同进宫。”
夏末雨面色如常,点点头,将手中的字条递给祝斯年:“小兰不见了。”
祝斯年看完后将字条悬于空中,凭空一握,捏碎。
“是冲孟将军来的。”
“我觉得不是小兰。”夏末雨说。
“我去找。”玄枭说罢,立刻出去寻找小兰的痕迹。
夏末雨见怪不怪,道:“小兰是京都城郊一家农户的女儿,那家人三代为农,长在土里,五年前你初来京都时入府,干净得很。”
“背叛了主家,不安安分分隐藏,却自露马脚?恐怕小兰此刻已经遇害了。”祝斯年沉重地说,“府中有陛下的眼线,不好彻查,你平日多留意。”
“哦。”
梅香谷。
“诶嘿,打不着我。”宋初旸躲过书澜劈来的剑,强忍着身上被书澜划伤的疼痛,手里握着一瓶梅子酒边逃边说。
“我还就不信了。”书澜从院门外打到房间里,又从房间里追到梅林,所至之处一片狼藉,唯独宋初旸手中那壶酒完好无损。
“分你一口已经是本少爷开恩,你不跪下给爷爷我磕三个响头还追着我打,是不是人啊你!”
“好你个癞皮狗,刚刚说好我赢了那壶酒就归我,你要不要脸啊!”
“停停停!”宋初旸站在梅花树树枝上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书澜,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第一,我不叫癞皮狗,第二,你要是再追我,就都别喝了!”
书澜一个箭步向前,不等宋初旸回头看,便已经飞身上树抢走了他手中的酒,得意洋洋道:“吓唬谁呢你。”说罢揭下壶盖,凑近鼻尖闻了闻倒进嘴里。
喝完还吧唧吧唧嘴巴,挑衅地看向从树上摔下来的宋初旸:“香啊……这叫一个爽!”
“我去你大爷的!”宋初旸甩剑过去,被书澜偏头躲开,又追了上去。
书澜余光瞥见一人影,顿觉不妙,顺手将酒壶抛给宋初旸。
宋初旸举起酒瓶在空中倒了倒,一滴不剩。恰巧被宋砚舟看到。
“宋煦!!!你要反天啊!”宋砚舟看着自己平日一口都舍不得喝的梅子酿此刻死无全尸,气急败坏地从怀里摸出戒尺追过来。
“不是我,是他——”顺着宋初旸的指尖望过去,书澜已不见踪影,唯留声音在梅林回响:“宋谷主,祝大人有请,我即刻回京都,多谢近日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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