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历十一年冬,十月,皇后寿辰。
麟德殿,官员接踵而至,送上贺礼。
“今日皇后寿辰,诸位同乐。”礼祈渊说。
公孙澈暗自在心里白了他一眼,脸上挂着笑应道:“诸位不必拘谨,与本宫同乐。”其目光扫过韩郁时闪过一瞬担忧。
韩郁上了妆,显得不那么苍白,视线交汇时,挤出一个笑容。
礼维桢持寿酒上前,道:“皇后万寿无疆。”
礼维祺虽还在禁足,为给皇后道贺,请示了陛下,今日也来到寿宴,跟着太子上前敬酒:“皇后福如东海。”
公孙澈抿了一口酒,歌舞升平,她内心并不好受。
太子幼时体弱多病,她常在太子床榻边照料,裕王生母早逝,她便一并将两个孩子都当亲儿子养,二人斗得如今局面,最煎熬的便是她。
礼部尚书洛风举察言观色,见献上的礼中,最得皇后欢心的是那套文房四宝,眼珠左右一转,心生一计,敬酒道:“陛下,臣听闻皇后娘娘平日素爱文人雅事,钟情诗书画印,又知刑部尚书一手书法精美绝伦,京城第一当之无愧,得天下文人墨客青睐,今日不如用这文房四宝请祝大人挥毫泼墨,既展其才华,亦为皇后娘娘添一份喜气,还望陛下恩准。”
“今日是皇后寿辰,皇后说了算。”礼祈渊漫不经心地看向公孙澈。
“祝尚书意下如何?”公孙澈说,将锋芒指向祝斯年,心想这群老狐狸又在憋什么坏。
刑部尚书掌管司法刑狱,乃朝廷重臣,洛风举此举无疑是将他推进两难的境地。
今日若答应,写了书法,明日就会有人使兵部尚书舞剑、让户部尚书打算盘。司法体系威严何存?若不应,明日弹劾他的奏章便会出现在皇上的案桌上,“对皇后大不敬”、“为人臣子应将毕生本领献于陛下,刑部尚书却对陛下藏拙”……诸如此类。
孟景铄目光灼灼盯着洛风举,心中一团怒火。
祝斯年即刻起身,俯首道:“皇后娘娘千岁。臣蒙京城文人墨客错爱,虚名在外,实是惭愧。今日欣逢娘娘千秋,臣若以俗笔助兴,不过博一时之娱,未□□于浅薄。”
洛风举斜眼看着祝斯年,脸上沾满了风霜。
“不过臣之书法虽称不上京城第一,却实为臣平生所好,此番娘娘寿辰,臣思来想去,世间珍宝不足以表达臣之敬畏,故臣于月前便静心凝神,题《松柏赋》一卷,方才已随献礼尽数呈上,臣以此微末心意,贺娘娘凤体康泰,福寿绵长。”
“甚好,甚好。”公孙澈喜笑颜开,叫祝斯年落座。
礼维桢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心想:“可惜了这么多饭菜,近在眼前却不能吃个尽兴,浪费啊……”
礼祈渊瞥了眼愁眉苦脸的礼维桢,叫道:“太子。”
“儿臣在。”礼维桢放下酒杯上前道。
“你身为国之储君,已至立室之年,可有中意的太子妃之选?”
礼维桢闻言一跪,神情肃穆道:“儿臣自知学业未精,德行未修,于政事更未曾替父皇分忧,不敢将心事放在男女情爱上。”
礼祈渊笑起来:“陆中书为国之肱骨,家风清正,陆爱卿之女陆秋天蕙质兰心,贤淑端方,朕有意为你们二人缔结婚约。”
此言一出,陆千序慌乱离席,惶恐道:“臣谢陛下隆恩!陛下恩情似海,臣不敢欺瞒半分,小女年幼无知,性情顽劣,虽臣严加管教,然资质愚钝,太子妃之选当德才兼备,贤良淑德,小女实在德行浅薄,若侍奉太子左右,臣恐有损天家威严,恳请陛下三思!”
礼维桢:“父皇,陆中书之女已拜入孟将军门下学医,儿臣此刻也无心选妃纳妾,还请父皇三思!”
公孙澈直直望着礼祈渊,满眼无奈。
礼祈渊:“学医?你不是体弱多病么?这岂不是正中下怀?朕心已定,婚约既成,此事不必再议。”
“父皇!……”礼维桢还想挣扎,礼祈渊递了一个眼神给洛风举。洛风举即刻道:“陛下,群芳园的梅花此刻开得正好,陛下可否移步去群芳园赏花?”
“准。”
群臣起身行礼,礼维桢与陆千序不便再说什么。
祝斯年默默在心底盘算着皇上的用意,随一众大臣往群芳园走去,心里压着事情,眼神微微涣散,丝毫没注意到身旁换了人。
“斯年兄。”
一声低语贯入脑畔,思绪猛地回笼,祝斯年将目光聚焦在孟景铄脸上。
“孟将军。”祝斯年本能地露出笑容,“接下来什么打算?”
今早进宫前,孟景铄向祝斯年偷偷“借走”了前几日在筒子楼抓到的那位意图谋害霍铮的刺客,祝斯年原以为那是孟钧泽的人,后查明他竟还是裕王府中的影卫,也可怜他煞费苦心打两份工,既听命于孟钧泽,还要暗中监视裕王的一举一动。
只是孟景铄要这人做什么?
“赏花啊。”孟景铄瞄向祝斯年腰间的玉佩,果然是自己送的那个。也不枉他通宵达旦地研究祝斯年的喜好。
事实上这不过是祝斯年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戴上这玉佩,便是与孟将军交好了。想到这,孟景铄心中不免失落。
踏至群芳园,园中梅花果然开得极好。
枝头结着冷霜,花瓣小而精巧地开着,露出点点花蕊,往深处走,梅花树愈发高大,礼祈渊忽然感慨道:“朕当年还未坐上这龙椅时,也不曾想到梅花可以开得这样好。”他握住公孙澈冰凉的手往自己身侧靠了靠,公孙澈却将手抽出,萱草为她披上斗篷,塞了暖手炉。
走到一棵平平无奇的梅树前时,公孙澈驻足,说:“臣妾此生见过最美的梅花,是这一棵,这是陛下亲手种在王府的那一棵,如今,它长得倒不似从前。”
“朕把它移到这群芳园,又命花匠种了满园的梅花作陪衬,其风采依旧。”礼祈渊未有不满。
园中侍从不计其数,众人进入群芳园深处时,一名侍卫忽然冲出来,剑指孟钧泽而去。
“有刺客!护驾!”福公公喊。
众人乱了阵脚,一阵慌乱。
祝斯年却没动摇,刺客没有蒙面,他认出那侍卫便是孟景铄悄悄劫走的人。
孟钧泽抵挡几招,霎时,又有一蒙面侍卫从暗中冲出,与刺客交起手来。
孟景铄方才皱起眉头,将祝斯年护在身后。
礼维桢看了眼祝斯年,眼神沉稳,他跟着将心沉下去。
宫中护卫已至,福公公劝到:“陛下,此处凶险,我们还是先回麟德殿吧。”
礼祈渊站远,无动于衷。
蒙面侍卫与刺客见护卫赶到,边对打边后撤,从宫墙上飞奔而走,匆忙中掉了件东西在地上。
孟景铄听那蒙面人打架时的脚步声耳熟,回头看向祝斯年,祝斯年呆愣原地,没有动弹。
他以为祝斯年被吓到,压低声音打趣般问道:“这是祝大人安排的戏吗?”
祝斯年不语,盯着孟钧泽拾起那件东西,是块青玉。
福公公接过去瞧了瞧,一惊,踌躇道:“这不是……这……”
礼祈渊瞥了眼,说:“这是玉如意上镶的翡翠。”
“是……是……”
“太子少傅,谢辞青的东西。”
众人皆惊,窃窃私语,谢府当年被一场火烧得面目全非,事后还从府中查出数箱来路不明的金银财宝,诸位朝臣以为谢辞青私下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许死于利益纷争,分赃不均,太子不信,力求彻查此事,可死无对证,此事不了了之,至今仍是一桩悬案。
如今谢辞青旧物重现于世,是死还是没死?
孟景铄伸长了耳朵听周围的嘈杂,见皇上迟迟没有下令,问:“祝兄,你怎么看?”
“我?”祝斯年道:“睁眼看。”
孟景铄转头再看那张脸,神色如常,心想此人强装镇定的模样真是新鲜,愈发想伸手触上去。
“陛下,莫不是……”福公公没将下半句话说出来,礼祈渊道:“着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此案。”
“是。”
说罢礼祈渊一挥衣袖,说:“众卿接着赏花。”
孟钧泽扫视一圈,没看到裕王的影子,心中多了猜忌:方才那刺客曾是我的死士,上次毒杀霍铮后被抓入大理寺,早该死了才是,此刻竟在皇宫内行刺,来者不善……青玉……谢辞青,你真是死了都不消停。
皇宫规模巨大,护卫中高手如云,那二人边打边退,终被猛虎卫圈起来,方才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此刻背贴着背,与一众侍卫斡旋。
“兄弟,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都逃出去了。”蒙面侍卫说,刺客却没有出声。“哑巴吗你是。”蒙面侍卫又说,见刺客仍没有声音,交代道:“待会儿我打起来可顾不上你,兄弟你好自为之啊……要是被抓了呢,你就愿赌服输,兄弟我也没什么招能帮到你……”蒙面侍卫话还没说完,那刺客却已经腾空跃起,与猛虎卫纠缠起来。
见刀锋全都指向了自己,蒙面侍卫终于沉不住气,破口大骂:“欠收拾的东西,你怎么一点仗义都没有!”
猛虎卫真气最低阶为七阶,蒙面侍卫没再多说半句话,打得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无声中与刺客形成了共识——打不过就跑。猛虎卫退至一步之外时,时机正好,蒙面侍卫从怀中取出颗弹丸打在地上,瞬时浓烟四起,刺客呛了两声,被蒙面侍卫拖着逃出皇宫。
“出了皇宫后,切记不要回府。”书澜想起祝斯年这么叮嘱他。
于是他左弯右绕,确定甩过了所有追兵后,将刺客放在一条巷子深处,刺客方才缓过迷烟的劲儿,眼睛还没睁开,便被他一掌劈晕了过去,从旁边随便找了些稻草盖住,随即大摇大摆地走出巷子。
“去哪儿好呢……”书澜将脸上的布条蒙好,跑去了工部尚书府。
依旧翻墙进去,府中却没有人。
“岁澜也不在吗?”他想,屏息凝神地绕到后院。
岁澜正和一人打斗,那人双目猩红,出手极快,书澜看到岁澜身上已经被划了几道口子,对手毫发无损,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在府中蹑手蹑脚地转悠了一会儿,他找到一处狗洞钻出去,抄小路回到祝府。
“累死大爷我了……”书澜将稻草移走,对着还在昏迷的刺客,欲将脸上的布条揭下,被一只手拦住,是玄枭。
玄枭没有说话,递了一个眼神给他,叫他离开。
“哦……可惜他见不到小爷我这英俊潇洒……”又是一语未尽,玄枭对准他的屁股一脚将他踹出巷子。
“咳……怎么都不让我把话说完……”
刺客片刻后醒来,睁眼看到毒哑自己的人,嗓间“嗬嗬”发不出声音,脸被憋得通红,随即被玄枭一掌切晕。
玄枭径自离去,不留半点痕迹。
“玄枭真是厉害,改天让他多教我几招,你是没看见猛虎卫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同是八阶,怎么实力和小爷我差了这么多。”书澜将脸上的布条揭下,拿起壶往嘴里边灌水边说。
夏末雨手指摩挲着罗盘说:“玄枭教你几招就升八阶了,孟将军教你还了得?半路杀出个刺客……孟将军打的什么算盘……你刚刚躲哪儿去了?”
“孟府。”
“工部尚书府?如此一来……他便和孟钧泽扯上了关系。”
“他是谁?”
夏末雨不说话。
“管他是谁,告诉你啊,我在孟府看见岁澜和一个非常厉害的人打斗,那人两眼发红,攻击力极强,不像个人,像是被饿了三天的野兽。”
“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攻击力极强……”夏末雨喃喃道:“难不成是碎魂烟……还升级了……”
皇宫,众卿赏完梅花,各自怀着心事回府。
“他们去哪了?”礼祈渊问。
影大道:“没有找到刺客,蒙面侍卫去了工部尚书府,再没出来。”
“没找到……”礼祈渊捏着那块青玉,道:“看来当年那场火没烧干净啊……”
忽然殿外传来动静,影大自行隐匿踪迹。
“陛下,工部尚书求见。”福公公报。
“让他进来。”
孟钧泽走进御书房,跪下俯首,说:“今日刺客冲臣而来,惊扰圣驾,臣有罪。”
礼祈渊将翡翠放下,说:“不必跟朕来虚的那套,关于刺客,你心中可有定数?”
孟钧泽抬头,道:“臣得陛下信重,又时常直言劝谏,得罪些小人,不足挂齿。”
“你说那个蒙面侍卫他护了你,却逃出宫去,也不求奖赏,是为了什么?”
“臣不知。”
“当年那场火,当真把谢府上下都烧了个干净吗?”
“臣不知。”
“你知道些什么。”礼祈渊不耐烦地说,脸上依然没有半分愠色。
“臣知道太子少傅的悬案至今未解。”
“孟卿,朕是信你的,别让朕失望。”
“谢陛下信重,臣领命。”
影大从角落幽幽走出。
礼祈渊问:“这翡翠,你怎么看?”
影大道:“当年或许有人幸存。”
“可他去孟府做什么?”礼祈渊皱眉问。
祝斯年乘马车回府,闭目养神。
当年谢家那场火中,活下来的只有他和董芜,知晓此事的有梅香谷宋砚舟,有太子,有屹川山的云外客,如今在这都城中,他只需要完成两件事:找到灭门谢家的主谋,杀掉灭门谢家的主谋为当年谢家的冤魂报仇。
碎魂烟是孟钧泽所制,但不见得他就是主谋,可放眼都城,能灭门谢家的似乎只有孟钧泽这样身处高位的人。
思绪万千时,一辆马车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人,是景国质子的车。”
祝斯年睁眼,萧错已经上了他的车,柳行将刀架在他的车夫肩上。
车夫并不恐惧,而是满怀敌意地盯着柳行。只要祝斯年一生令下,他便出手。
“无事。”祝斯年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柳行将剑收起。
“公子,此来何意?”
萧错盯着祝斯年的脸,怔愣片刻,抱拳道:“祝大人,冒犯了,先前仅在朝堂一见,便知大人绝非等闲之辈,如今升任刑部尚书,佩服。”
“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我想问,在这都城中,一条人命值多少钱?”
祝斯年直视那双别具风情的眼睛,沉思片刻,勾起嘴角问:“您来买命吗?”
萧错不语。
“那容我想想您要买谁的命。”祝斯年说,“您是桂兰派的长老,知晓桂兰派所有的秘术,拥有那里最出色的弟子,即便身弱,想在我虞国的都城杀个人也是易如反掌,如今却到我这里来买命,可见您要杀的人或许位高权重……是我吗?我与公子无冤无仇,应当不是我。”
萧错闪过一瞬恍惚,他想起初来虞国时,站在大殿上,最令他忘怀的便是那位大理寺卿。
一众年过半百的老臣中,站了一个少年。
后来有次灯会,一名囚犯为求生路,四处逃窜,眼看有个女孩站在路中央,囚犯动了劫持人质的心思,却在碰到那女孩的前一瞬,被少年一击毙命,长剑没入囚犯胸膛,溅了他满脸血。
那时萧错就站在楼上看着,深迷那张沾满鲜血的脸。
“那么会是谁?我猜不出。”祝斯年礼貌地笑笑。
“工部尚书,孟钧泽,他的命值多少钱?”
“萧公子,我看您是在说胡话了,您现在作为景国的质子,在向虞国的刑部尚书索求虞国工部尚书的命。”
“碎魂烟在虞国被禁止,我有他制碎魂烟的证据,虽不能定他死,却能助你一臂之力。”
祝斯年飞快地想,萧错联合孟钧泽给孟景铄抽丝剥茧,如若不是为了掌控孟景铄来日与虞国作对,还能有什么目的。
“放眼都城,能杀他的,只有您。若不是被逼无奈,我万不会行此下策,祝大人,扳倒孟尚书,于您,于虞国,都有益。”萧错本就面色苍白,柔声细语地求祝斯年答应时,激起人一点怜意。
“您为何要他的命?”
“实不相瞒,孟将军此刻正追杀我。”
抽丝剥茧后孟钧泽翻脸不认人,这不难猜。
“杀了孟尚书,抽丝剥茧便可解。”萧错看有希望,接着说,“孟尚书是忠是奸,您应该知道。”
“朝堂中能臣老臣不在少数,萧公子为何偏偏选了我?”
祝斯年这是同意了,萧错松口气笑起来:“因为你长得好看。”
祝斯年错愕片刻,没有说话。
“观雪节将至,祝大人可有兴陪在下出来赏玩一番?”
“观雪节?”
雪在虞国是祥瑞的象征,每年十月下旬人们会举办观雪节,为家人祈福。
“虞国的雪极美,美景配美人,别有一番风味。”萧错又说。
这话听着好耳熟。
“恭敬不如从命。”祝斯年答应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