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斯年等天暗下来后去赴了萧错的约。
千百盏灯笼恰在此时苏醒,照亮长街市集,鹅毛般的大雪降落,又密又软,落在每个人的心头,落在食物蒸腾的热气里,落在酒酿的温香里。
萧错身后跟着两个侍卫,祝斯年只身前来,各打了把伞。
萧错身弱,站在街头像一张薄薄的纸片,总让人心生怜意,孟景铄站在高楼上,披了件玄色大氅,俯瞰这都城。
祝斯年听闻景国国主不甚喜爱萧错,他的母亲是名歌伎,生下萧错便离世,景国国主因而更加厌烦他,将他养在极北极寒之地。
后来景国国主病逝,萧错的兄长萧正卿继位,和虞国打了败仗,这才将萧错接回来送到虞国当质子,那时萧错方才六岁。
“萧公子,久等了。”祝斯年赔礼道。
“我也刚到。”萧错说。
远在高楼之上的孟景铄早就盯住了萧错,只是方才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打着伞背对这座高楼,他瞧不清面容。
“那是谁?”他问。
沈骁朔为他撑着伞,说:“那是……刑部尚书祝大人的马车。”
孟景铄皱紧眉头:“公务繁忙……”
“需要属下请他上来吗?”
“不必。”
“祝公子,桃花酥。”萧错举着盒子递给祝斯年。
“多谢。”
“山楂馅的。”
祝斯年将盒子拆开递给萧错一块,往自己口中送了一瓣,疑惑道:“嗯?”
“中秋时陛下设宴,那时的宴席上,你只吃了一块山楂馅的桃花酥,我猜,你应该会喜欢。”
祝斯年摸索着萧错的关注点和意图,说:“萧公子有心了。”
“说来很巧,我六岁初至虞国时,病弱之躯难以痊愈,整个人被浸在汤药里,苦不堪言,有次我外出游玩,府中的管家在我兴致正盛时给我拿了一碗汤药,我赌气不喝,一手将那碗汤药打翻,那时有个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走来,他说‘百草熬出的是病的黄昏,咽下这味药,苦尽处自有黎明来见。’我听他的话,喝光了管家递给我的另一碗药,他喂给我一块糕点,那块糕点就是山楂馅的桃花酥。”萧错洋溢着笑意,回味说道。
祝斯年恍然,那个劝他喝药的男孩就是自己。
多年前的某天,谢辞青带他外出踏青,他遇到了还小的萧错,那时候他不知道他是景国质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谢明尘。
他淡淡地笑:“这糕点甜中带酸,刚喝完苦药该吃点糖的。”
“我很喜欢,如果那男孩给我的是块糖,那我大概再也喝不下那么苦的药了。”
萧错仔细地盯着祝斯年的脸,半晌,他开口道:“祝公子,那男孩和你很像。”
祝斯年升起一丝警觉,抿着唇想解释,萧错先于他开口道:“爱吃桃花酥,长得漂亮,而且……仁恕温恭。”
仁、恕、温、恭……?
前面有猴子和马在组合表演,众人发出一声齐齐的惊呼。
“我会一直相信你。”萧错的目光从祝斯年的脸上流转到眼前的人群,“无关你是谁。”
周围的喧闹声盖过萧错的声音,祝斯年攥紧的手微颤了颤。
质子无论是在本国还是在他国,都受尽了苦楚,祝斯年没想到幼时给他的那一点温暖让他记到了现在。
人在阴冷的躯壳里待惯了,遇到繁华的事也不□□连。
萧错没有发现,距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双目猩红死死追着他们的刺客。
祝斯年下马车时便察觉到了那一束目光,没有打草惊蛇。孟景铄同样盯紧了那个方向,取了弓箭,箭头直指那人。
祝斯年掐算着时机,忽然将伞后倾,抬头,眼神直刺孟景铄所站的高楼方向。孟景铄没想到他会有此举动,下意识地对上那束视线,他们之间相隔甚远,原是看不清五官的距离,此刻却像感知到了彼此的温存。
刹那间,刺客剑出鞘,孟景铄松手,一支箭精准无比地射向刺客的脖颈。
“你留在这里,我下去。”孟景铄草草地冲沈骁朔交代道。
“是。”
刺客侧身将箭斩断,祝斯年手握念安将他打至守位。
“啊啊啊啊啊!杀人啦!”周围的群众慌乱四散。
一个侍卫护在萧错身前,另一个去帮祝斯年与刺客搏斗。
刺客武功不高,身中碎魂烟,祝斯年不动用真气打下他绰绰有余,可很快他便发现了蹊跷。
刺客身中数剑,鲜血直流,却像感受不到疼痛,无视祝斯年所有进攻往前贴。
祝斯年蹙眉,刺客忽然从胸前取出一个极小的木匣子扔向空中,被祝斯年用剑脊拍走,匣子里的东西掉落在空中。
那是什么?
萧错看清那东西后面无人色,电光火石间,他闯到祝斯年身前死命将他按在地上。
孟景铄恰时赶到,刺客并不恋战,立刻逃走。
祝斯年听到萧错闷哼一声。
他扶住萧错喊:“萧公子!”
“刺客中了碎魂烟,孟将军小心。”萧错瘫倒在祝斯年身上,他还没将萧错完全扶起来,就保持这样半搂半抱的姿势向孟景铄嘱咐,无疑是在催促他快去追刺客。
孟景铄莫名升起一股火,憋着怒气追上去。
祝斯年没看清匣子里的东西,似乎是条虫子。
那虫子咬了萧错,现在……不见了?
他将萧错拦腰抱起,放进马车,轻轻捏住他的肩膀问:“萧公子?萧公子?”
“我没事。”萧错吃力地说:“是只……火蛊虫。”
火蛊虫是极北之地的人们养出的一种蛊虫,那里常年寒冷,水也带着无法被驱走的酷寒之气,许多人因为无法忍受酷寒之水而死去,于是人们养出了火蛊虫,蛊虫钻进人的肌肤,爬到五脏六腑,与水的寒气对冲,人们忍受炙热火烤的焦灼,最后蛊虫死在体内被排出,酷寒之水被净化。
可没有喝过酷寒之水的人是无法忍受火蛊虫的,会被活活烧死。
萧错出了层热汗,身体温度高得吓人,却勉强挤出一丝笑说:“还没来虞国当质子时,这火蛊虫是我求之不得的。”
原来传言不只是真的,甚至比现实还要逊色。
这是计划之外的一部分,祝斯年需要尽快安置好萧错。
马车很快驶到质子府,祝斯年抱着萧错放在床上,请府上的大夫来看。
“怎么样?”
“火蛊虫倒是不要紧,公子幼时被酷寒之水滋养,蛊虫伤不到他,只是……公子身弱,刚出生便被送到极寒之地,落下不少病根,火蛊虫是熬人的,经此一闹,公子怕是要忍受几日的火烧焦灼之感,不知道这身体能不能挺住。”
祝斯年面色担忧地望向萧错,眼底流出愧疚。
“我的身体……我知道,熬得过去。”豆大的汗滴划过苍白的脸颊,萧错紧闭着双眼吐出几个字。
大夫离开后,夏末雨提着药箱赶来。
“照顾好他。”祝斯年嘱咐道。
“嗯。”
镇军大将军府中的构造书澜是极其清楚的。
他趴在墙上观望一番,裹紧了脸上的布条闯进去。
府中书房外有侍卫把手,人数不少。
“布防图不会只有一份,修修改改后的那份应该在他身上,我只要一份草稿图。”祝斯年先前交代:“孟将军做事谨慎,我猜他应该不会把布防图放在书房,那太明显。”
书澜藏在树后缓慢地挪动,书房外有几个守门的侍卫。
“主房也不大可能,太容易被猜到。”
他蹑手蹑脚挪到了厨房边。
“我想他会藏在柴房,过了观雪节,那就是一堆废纸。”
书澜潜进去,用尽毕生耐心轻手轻脚地翻找。
“我只要一张尽量完整的布防图。”
终于他在柴火堆里找到了一堆散乱的草稿图,取其中一张收好,蹑手蹑脚跑出府。
他把草稿图递给祝斯年,祝斯年借远处微弱的光将图印在脑中,闭眼分析。
孟钧泽不会错过观雪节这么好的机会,他要用碎魂烟掌控人们为他做事,需要大量的人口,观雪节人烟稠密,正适合下手。
城北有孟景铄坐镇,没有大问题,城南没有城北人多,发展也不如城北,陛下要在那里新建一些住所收纳流民,此刻还没有竣工,但谁会在陛下钦点的地盘里兴风作浪?于是城南的布防要比城北弱得多。
祝斯年倏然睁眼,带着书澜和一行侍卫往城南赶去。
孟景铄慢了半步,顺着刺客血滴的痕迹跑到半路不见踪影,他放轻脚步凝神听周围的动静。
刺客本要去往裕王府,玄枭见其行迹不对,于拐角处杀了他,用稻草将他虚掩住,发出一点微乎其微的声响。
而这比风声还要轻的声响却被孟景铄听到,当即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玄枭穿了黑袍,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跑进工部尚书府。
彼时,孟钧泽正在府中品茶,似乎早有预料,对于孟景铄的贸然闯入没有任何动作,岁澜低头静默在他身侧。
“一声招呼不打,孟将军,你不孝啊。”孟钧泽颇为讽刺地笑着说。
孟景铄忍着杀人的怒意说:“搜。”侍卫倾巢而出,孟景铄坐在另一旁的椅子上,端起茶盏,“你早知道我要来。”
孟钧泽心一紧。
“还是有人前脚刚走?”
“你没杀祝斯年?蛊毒发作的滋味不好受吧。”
“不劳您操心。”
一名侍卫头子赶回来,看样子是一无所获。
“啪”,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孟景铄提刀循声而去。
“指望那堆侍卫呢,肯定是找不到孟钧泽的藏宝阁。”书澜先前告诉玄枭,“所以你得引他们去。”
“孟钧泽寝室外面有个灯柱,柱子下方往西数两块砖,再往北数五块,第五块砖是个机关,站在那块砖上,你能看见草堆里有块大石头,把那个大石头放在那块砖上,砖就会被压下去,出来一条密道。”
“当然我们玄枭哥哥力大无穷,如果可以一脚踏开机关的话就不用去搬那块砖啦。”
玄枭右脚踩着第四块砖,将真气灌于左脚脚上,轻轻一踩,砖头应声下降。他眼看着密道开口被打开,飞身出府。
“在那儿!”一众侍卫看到玄枭离去的背影欲追。
孟景铄抬手拦下他们,走向密道,心中已有答案。
“孟尚书,自家府里,宝藏还藏这么深?”
孟钧泽没有一丝慌乱,笑说:“你小时候有次给我下毒想杀我,被我发现后关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一个月,发现你的时候整个人跟街边痴傻的叫花子没区别,关你的那个屋子就在这下面,你至今都不知道吧。”
孟景铄没再说话,带人走下去。
城南,“快点走,都给我快点走!”一个男人推搡着过路的百姓说。
旁边暗处有一辆马车。
小厮慌忙地跑到马车车窗边低声说:“老爷,祝大人正带着一队人马往这里赶呢。”
马车里传出声音:“放火,收手。”
“是。”
洛风举将一只手伸出车帷,轻轻一挥,暗处一众死士便严阵以待。“狗老大。”他叫到。
方才催促百姓的男人跑来,蒙着面,没有谄媚,用低沉的声音道:“都安排妥当了。”
“走。”
“是。”
孟府密道,血腥味和臭味交杂在一起。
孟景铄缓缓往前走,上下打量这地方,他依稀记得起蜷缩在角落的自己。
孟钧泽并没想到孟景铄能找到密道,密道没有别的出口,他此刻只能暗自祈祷岁澜动作够快。
这下面如同一个小型的狱,只是每一间牢房都没有犯人。
孟景铄点起一根蜡烛,举着烛台往深处走。
半途,他看到一个影子。
“岁澜?”
岁澜无言,拔剑向他杀来。
孟景铄不愿伤他,他虽感受不到对岁澜的情绪,但理智让他收了几分实力。
“你受伤了?”孟景铄没几招便将岁澜按在墙上。
岁澜依旧不说话。
“他救过你的命吗?值得你这样做。”
岁澜没再挣扎,声音沙哑:“先生之言,句句真理。”
“何言?”
“你不必管。”
孟景铄将他松开,继续往深处走去。
岁澜拔剑要拦,被孟景铄打到吐血,孟景铄用剑警告性地指向他,接着往前走。
尽头出现一堵墙,他敲击墙面,试图找到更多蛛丝马迹。
岁澜倒在原地,不再动了。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孟景铄出了密道,是沈骁朔,沈骁朔凑近了孟景铄的耳朵:“将军,城南起火。”
孟景铄眼中寒光乍现:“陛下钦点的地方,真是不要命。”
孟钧泽讥笑般看着他,不说话。
“走。”
“是。”
祝斯年赶到时,城南已经火光冲天,洛风举安排的死士藏在暗处,周围除了烈火燃烧的声音,没有半点动静。侍卫被派去救火,祝斯年蹙眉在原地打量。
“大人,房子没人。”
“这里也没。”
“没人。”
火灭得差不多时,一支冒着火光的箭划破冰冷凝结的空气,直奔祝斯年而来。
“咔”祝斯年用念安拦断。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无数支火光箭如烟花般向他们绽放。
“碎魂烟,又是死士。”祝斯年想。他握紧了箭,暗处的死士蝼蚁般爬向他们,他被困在包围圈中。
此刻祝斯年只祈祷自己这边的侍卫没有反水之人。
“唰!”
刀剑划破寂静长夜时祝斯年想,人还是不能太多虑,否则只要有一件成真,他就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夏末雨所说,时运不济。
下次出门还是带个符吧。
十余名侍卫中有一半反水。
祝斯年动不了真气,挥剑与敌方厮杀。
方才被扑灭的火光再次燃起,烧红了城南的天。
孟景铄有些不好的预想:“怎么又着起来了?”
沈骁朔的马四只脚扑腾扑腾地跑,努力追上孟景铄:“我们的人刚过去,按理说火不会这么快被灭下去。”
“?所以你又给它烧起来了?”
“不知道……”
孟景铄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他:“祝斯年呢?”
“刚从质子府出来,不知道去哪了。”
孟景铄低声骂了句脏话,对沈骁朔怒喝:“那张嘴还不如结巴!”说罢驾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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