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凤城头一次听杨嘉一次说了这么多话,还都是骂人的话。
他骂官官相护,骂刘敞,骂文善侯,骂大魏朝堂的贪官污吏。明明都是骂人的话,却被他引经据典,抛砖引玉,指桑骂槐,不一而足……苏凤城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骂人也可以骂得这般花样翻新,还颇具文采。
据说,昔年承天皇帝以女子之身执掌天下的时候,各地便有李氏的宗族以及李氏的死忠反对她,他们还拉起了一支造反的队伍,号称要“还位于正朔”。在造反之前他们还像模像样地请了文学之士写了一篇讨伐檄文。那篇文章写得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通篇都是骂承天皇帝的,却连一个脏字都没有,甚至读起来抑扬顿挫、文采斐然。后来,因为承天朝的政策极得民心,几乎没有普通百姓响应他们的造反,最后只剩下几个为首的,带着号称十万大军,其实有生力量不过万余人,蹦跶了一个多月,就被朝廷的正规军剿灭了。
那场所谓的“替天行道”的造反,最后成了一个笑话。只有那篇讨伐檄文,因之超绝的文采而被流传于世。连承天皇帝看过之后都大赞“好文采”,还埋怨在场的宰相诸人不能识才,让朝廷错失了这样一位人才。
苏凤城第一次听阿娘讲这件承天陛下的往事的时候,便觉得承天陛下是真的大度。后来听了那位写讨伐檄文的罗先生的结局是兵败之后自戕而死,苏凤城也颇觉唏嘘。诚然,政见不同、观念不同,使罗先生走上了和承天陛下相逆的道路,但他能有这样的文采,在失败之后还有伯夷之烈,以全自己的志向,也颇令人敬佩。
而今,在听了杨嘉洋洋洒洒骂人的话之后,苏凤城不禁就想:若是那位罗先生地下有知,听闻杨嘉这番慷慨陈词,恐怕也会有知己之感吧?
不止苏凤城,严姑姑似乎听得也挺乐呵。
她抱着臂,微侧着头,听杨嘉口吐莲花,脸上甚至还挂上了微笑,尤其是在听到杨嘉骂文善侯的时候。
苏凤城:“……”
严姑姑你是有多讨厌文善侯?听杨嘉骂他,觉得特解气是吧?
就算文善侯是自己的亲爹,苏凤城一点儿都没有站在他那一边的想法——
她那个活爹,虚伪又自命不凡,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嗯,那啥,上辈子若不是因为他,程权篡权也不会篡得那般顺利,阿娘和表姐,还有很多良善无辜之人,也不会枉死非命。就是这辈子,就在不久之前,这位文善侯还差点儿如上辈子那般,把她嫁给程权。对于这样的亲爹,苏凤城无论如何都亲近不来。她始终认为,若是仍任由文善侯蹦跶下去,难保不会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杨嘉骂着骂着,话锋便是一转。许是想起文善侯和长宁长公主是夫妻了,杨嘉便连长宁长公主也骂上了:“……当年长宁长公主也曾为承天皇帝办事,也曾让天下的贪官污吏闻风丧胆,到如今哪还有半分昔年的风骨?这就叫夫妻一体?近朱者赤?滥杀人命,无法无天——“
杨嘉的声音,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戛然而止。
苏凤城惊悚地看着杨嘉被抽歪了的脸颊,以及顺着嘴角淌下的一线鲜血。那张因为受了伤,还渴饿交加,而苍白得失了血色的脸,现在变成了诡异的一半红肿,一半煞白。而红肿的那半边脸上,严姑姑刚刚留下的五个指印,肿起来老高。
严姑姑微眯着眼,声音和脸色一样冷:“再骂个试试!”
杨嘉被扇成那个惨样,严姑姑扇人的手还跟没事似的。苏凤城甚至怀疑,严姑姑没有用上全力,否则杨嘉的脸就不是被扇肿,恐怕脑袋都得给他扇飞了。
敢骂阿娘,的确该打!
虽然心里着实觉得杨嘉的模样惨,但苏凤城该有的立场还是有的。
杨嘉被扇得歪了脑袋,之后便久久没有言语。
苏凤城见他连动都没动,一度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被严姑姑给扇坏了。
杨嘉却在这时幽幽道:“你是长宁长公主的手下。那天在小瑶的房间里,打程权的那几个妇人里,就有你。”
他竟是通过声音,想起严姑姑是谁了。
“猜错了,”严姑姑冷笑:“那日我若是动手,程权此刻坟头草已经半尺高了。“
你也挺恨程权的。苏凤城心里暗道。
杨嘉的神色此时沉静了许多:“那也大差不差。你是长公主的人。怎么,长公主派你来要我的命吗?其实你们何须这么麻烦?我是一个小人物,长公主那样的人,随便下一道命令,刘敞就直接让人打死我了,你们岂不省事?”
严姑姑盯着他:“你又猜错了。我早已经被长公主分派给了我家大小姐,我是遵我家大小姐之命前来的。“
“大小姐!”杨嘉登时激动起来,“她……她……”
“她”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凤城站在一旁,已经很有些不自在了。她此时比任何时候都庆幸刘敞的人把杨嘉的眼睛蒙上了。
其实,她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好奇于杨嘉究竟想“她”出些什么。
严姑姑啧声:“你敢惦记我家大小姐?”
“我没有!”杨嘉慌忙摇头,“我……真的没有!”
苏凤城见他那副急着辩解的样子,只觉无语,心道你方才慷慨陈词的模样哪里去了?
其实,再是慷慨激昂,终究也不过是个少年人。还是个尚未学会掩饰自己的少年人。这般想着,苏凤城再看杨嘉,便觉得添了几分有趣。
严姑姑却不准备就此放过他:“还敢说没惦记?你方才听到我们程娘子程大医师声音的时候,以为是大小姐吧?若不是一直想着惦念着,会只要听到相似的声音便忍不住问?”
杨嘉整张煞白的脸,这时涨得通红:“我……我以为……这位程娘子,失礼了。”
苏凤城见他脸红得不像样子,再一想到他因何而红了脸,自己不觉也脸颊发烫。于是再次庆幸杨嘉看不到自己——
哪怕严姑姑的易容手段了得,杨嘉就算看到这张脸恐怕也认不出是自己,苏凤城还是觉得不被他看见为妙。
不过,杨嘉还是那副君子作风,若自己连个回应都没有,倒显得失礼了。想及此,苏凤城淡淡地应了一声“嗯”,算是代替“程娘子”接受了他的道歉。
“你确实失礼,”严姑姑在这时冷飕飕地开口,“我家大小姐派我来救你出去,你却骂她的爹娘。”
“你说谁?”杨嘉明显慌了神,“大小姐她……”
一提到“大小姐”,他似乎就不会说话了。
“我说,我家大小姐特意派我来救你出去。还请程娘子来给你疗伤。”严姑姑一字一顿道。
杨嘉满脸困惑:“这……这怎么可能?”
“不信啊?”严姑姑嗤声,“那算了!程娘子,咱们走吧!大小姐的一片苦心,也是白费。”
说着,当真就转身便要走。
杨嘉感觉到一股风被严姑姑带起,以为严姑姑一行当真要走,尤其听到她说“大小姐的苦心白费”之语,就顾不得详辨真伪,慌忙唤道:“姑姑且慢!我——”
“你什么?”严姑姑顿住脚步,逼问下文。
杨嘉心内觉得哪里不对,但他一则此时身体虚弱得厉害,脑子便不大灵光,二则想到事关苏凤城,那颗心便忍不住跳得快了,脑子越发地不听使唤了,索性将心一横:“我同你们走!”
“哐啷!——”
房门在这时被从外面撞开。
刘敞带着两名健壮的仆从挡住了去路:“你们不能走!”
严姑姑眉峰挑起:“刘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严大人,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刘敞话里带气,“你诓我说先来瞧瞧这小子,原来是想带走他啊!”
“正是这个意思。”严姑姑干脆承认了。
刘敞气急:“不行!你们这般,我如何交代?”
“交代?”严姑姑声音高挑,“刘大人想向何人交代?”
“自然是——”刘敞话说一半,便慌忙闭了嘴。
”刘大人是想向文善侯交代吗?“严姑姑毫不客气地戳穿他,“想不到啊刘大人,您嘴上说着忠于殿下,口口声声的‘大小姐的命令和殿下的命令是一样的,’却原来早就与文善侯勾结在了一起!刘大人不妨说说看,你们为了遮掩付婆子之死,都做了些什么勾当?”
刘敞听到“大小姐如何如何”的话头儿的时候,其实是愣了一下的,但也只是眨眼间,他就面露凶相:“严大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敬酒如何?罚酒如何?”严姑姑不屑道。
话音方落,她人已经闪现到刘敞的面前,右掌一抬,便多了一柄匕首,抵在了刘敞的脖颈要害处。
几乎是同时,之前守在外面的两名姑姑分别击中刘敞手下身上的要穴。那两个健壮的男仆,哼都来不及哼一声,“扑通!”“扑通!”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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