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通天元年的初夏,朔方城外的风里,已经开始混杂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麦粒灌浆的、近乎甜腥的气息。
这气息极其微弱,却被围城内外所有嗅觉敏锐的人捕捉到了。
……
突厥大营,中军王帐。
颉利可汗烦躁地踱步,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刀鞘不断磕碰着桌案。
他派出的探马回报得越来越频繁,内容却越来越让他心惊——那些该死的唐军,不仅真的在刀锋下种出了粮食,而且长势似乎……还不错?
更让他恼怒的是,几次试探性的攻击,都莫名其妙地栽在了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麦田里,不是陷入坑洼,就是遭遇精准的弩箭伏击。
“唐人狡诈!定是虚张声势!”一个部落首领嚷道,“哪有人能在战场上种出够几万人吃的粮食?”
“可探马说,麦穗已经泛黄了……”另一个声音迟疑道。
“那是诱饵!”颉利猛地停下脚步,眼神阴鸷,“他们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传令下去,加强游骑哨探,我要知道,他们的粮道到底断了没有!还有,那些麦田……给我放火烧!”
然而,命令下达后,执行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不少底层骑兵,尤其是来自同样依赖农耕的附属部落的士兵,看着那一片片即将成熟的金黄,眼神复杂。
烧毁即将收获的粮食,在他们古老的信仰里,是会遭天谴的。
更何况,唐军对麦田的防护,严密得令人发指。
……
与此同时,朔方城内,气氛同样紧绷,却隐隐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躁动。
黛玉的病情,在麦穗泛黄后,急转直下。
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偶尔醒来,也只是靠着厚厚的被褥,透过营帐小小的气窗,望着外面那片日渐灿烂的金色。
她的咳嗽已经变成了无声的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杂音,咯血成了常态,那血色也由鲜红转为暗沉。
王孝杰每日都会来,有时带着沾血的战报,有时只是沉默地站一会儿。
他不再汇报伤亡数字,也不再询问战术,只粗声说一句:“麦子快熟了。”或者,“又打退了一次进攻。”
黛玉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那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她仅存的、一丝不肯消散的意志。
她像一盏熬干了所有灯油,仅凭灯芯最后一点残存物质在燃烧的风灯,火光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终于,在一个黄昏,在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壮烈的血红时,王孝杰再次闯入大帐,这一次,他连染满了鲜血的甲胄都来不及脱,浑身浴血,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激动。
“参军!熟了!黑石谷那边的麦子……熟了!”他声音嘶哑,眼眶竟是红的,“弟兄们……弟兄们已经开始抢收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帐外,猛地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充满了对粮食本能的渴望,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床榻上,一直如同雕像般静止的黛玉,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望向帐外那片被夕阳和烽烟共同浸染的天空。
她听到了。
听到了那象征着生机与希望的欢呼。
一直紧攥着被角的手,终于,一点点,松开了。
王孝杰扑到榻前,单膝跪地,这个杀人如麻的铁汉,此刻声音哽咽:“参军……我们……我们成了!”
黛玉的目光,缓缓移到他激动得有些扭曲的脸上。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一滴泪,混浊的,带着血丝的泪,从她干涸的眼角,缓缓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枕畔。
那滴泪,仿佛带走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她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愈发微弱,几不可闻。
王孝杰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惊恐:“参军?林参军?!林黛玉!太医!快传太医!”
侍女扑到榻边,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帐内乱成一团。
而帐外,士兵们依旧在欢呼,在咆哮。
为了那救命的粮食。
为了那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没有人知道,那个为他们搏出这线生机的女子,此刻正游走在彻底沉沦的黑暗边缘。
她的意识,沉浮在一片虚无的混沌里。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潇湘馆,竹影婆娑,月色如水,外祖母派人送来的燕窝还温着……紫鹃在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是梦吗?
或许,这一生,才是一场过于漫长而真实的梦。
梦里有泪,有痛,有不甘,也有……她亲手播下,终于等来的,这片金色的麦浪。
够了。
她想着,意识向着更深的黑暗沉去。
然而,就在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瞬间,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猛地拽住了她下坠的意识!
同时,一股辛辣无比、直冲顶门的药气,强行灌入了她的喉咙!
“给朕咽下去!”
一个冰冷、威严、不容丝毫抗拒的女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她几乎沉寂的识海深处。
“林黛玉,朕不准你死!”
那一声“不准死”,如同冰锥刺破混沌,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将黛玉几乎逸散的意识强行钉回了躯壳。
辛辣到极点的药汁灌入喉中,所过之处,如同烧红的烙铁熨过,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强行催发出一点微弱的热力,护住了心脉最后一丝跳动。
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只看到一片晃动的、玄黑色的衣角,上面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飞龙。
鼻端萦绕的不再是营帐里的血腥与药味,而是清冽的、属于御用的龙涎香气。
“陛下……”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醒了?”武则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黛玉努力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周遭。不再是朔方那顶简陋的军帐,而是宽敞华贵的车驾内部,铺着厚厚的绒毯,陈设精致。
女帝就坐在她榻边,身着常服,神色淡漠地看着她。
“你昏迷了七日。”武则天淡淡道,“王孝杰用抢收的麦子稳住了军心,撑到了援军。突厥退了。”
三言两语,概括了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事结局。
黛玉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成了,便好。
“你父亲前日递了告老的折子。”女帝忽然转了话题,语气依旧平淡,“说他年迈多病,不堪驱策,恳请回乡颐养天年。”
黛玉心下一顿。
父亲……这是怕了?怕她功高盖主,怕林家树大招风,想急流勇退?
武则天没有等她回应,继续道:“朕准了。”
车驾微微摇晃着,车厢内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车轮碾过官道的辘辘声,规律地响着。
许久,女帝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林黛玉,你告诉朕,你耗尽心力,甚至不惜此身,所求为何?”
所求为何?
黛玉涣散的目光,缓缓投向车窗缝隙外飞速掠过的、属于关内的、逐渐变得繁盛的景致。
农田阡陌,村庄炊烟,与朔方那片苍凉的土地截然不同。
她想起黄河边那些信了“弥勒”的流民,想起江宁府蚕疫后织户们绝望又复燃希望的眼神,想起朔方城外,那些士兵抢收麦子时震天的欢呼。
想起了……繁华终将散去的大观园,树倒猢狲散的贾家,被时代裹挟着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所求为何?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求……陛下……一个……盛世……”
声音微弱如蚊蚋,却清晰无比地落入了武则天耳中。
女帝凝视着她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那双曾经清澈锐利,此刻却只剩疲惫与空洞的眸子。
良久,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盛世……”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转向窗外,不再看黛玉,“那你就给朕好好活着。”
“活着亲眼看看,”女帝的声音冷了下去,带着金石般的铿锵,却也带着不易察觉的慌张,“你求的盛世,究竟是什么模样。”
车驾继续前行,向着洛阳的方向。
黛玉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去看,去听。
身体依旧如同被掏空了一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破碎的疼痛。
但她知道,她死不了了。
至少,现在死不了。
那条通往“盛世”的路,女帝不许她中途退场。
也好。
她便活着,看着。
看看这条用无数心血、算计、乃至性命铺就的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车轮滚滚,碾过尘土,也碾过无声的过往与未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