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的风,是裹着砂砾的刀。
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行了近一月,越往北,景致越发荒凉。
广袤的原野上,草色枯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苍茫的灰黄底色。
风吹过裸露的地表,卷起阵阵烟尘,打在车壁上,沙沙作响。
黛玉裹着厚重的狐裘,蜷在车厢一角,脸色比离开洛阳时更差。
持续的咳嗽折磨着她,每一次颠簸都像要将她本就脆弱的肺腑震碎。
随行的太医面色一日比一日凝重,药方换了又换,却始终压不下那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虚弱。
“参军,前方再有三十里,便是朔方军大营了。”护卫在车外禀报。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掀开车帘一角。
那凛冽的风瞬间灌入,让她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看着窗外那片陌生的、带着肃杀之气的土地,以及那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连绵的军帐轮廓,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
这就是战场。
与她熟悉的江南水乡、洛阳繁华截然不同的世界。
抵达大营时,已是黄昏。
主帅王孝杰亲自出迎,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见到从马车里被搀扶下来的黛玉时,眼中也难掩惊愕与一丝担忧。
陛下怎会将她派来呢……这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儿?
边关根本不是她该来的。
“林参军,许久不见,一路辛苦。”王孝杰抱拳,语气有些急虑。
他仔细打量着黛玉,觉着她的身子大约是越发不好了。
黛玉勉力站直身体,还了一礼:“王将军,军情紧急,不必客套。还请将军即刻召集麾下将领,以及熟悉此地水文地理的向导,我要了解详情。”
她的声音因虚弱而微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决断。
王孝杰微微蹙眉,吞下了担忧,侧身道:“请。”
中军大帐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北地深入骨髓的寒意。
巨大的沙盘前,聚集了朔方军的主要将领。
他们看着被簇拥进来的黛玉,目光各异,惊疑、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视。
一个病恹恹的病美人,来指挥他们……种地?
这种人就在神都中养尊处优地生活算了!
黛玉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沙盘前。
沙盘清晰地标示出敌我态势,突厥主力游弋在外,伺机而动,确实截断了主要的粮道。
“参军有何高见?”一位满脸虬髯的副将瓮声瓮气地开口,语气带着挑衅。
黛玉没有直接回答,她还拦住了有些暴躁的王孝杰。
真是!这帮人知道为什么最近的粮食增产了这么多吗?
王孝杰愤愤的。
看来必须要下去给他们好好“科普”一下!
黛玉的目光在沙盘上仔细巡弋,手指轻轻点过几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水源如何?土壤质地?向阳背风情况?”
被问到的将领和向导一愣,这些细节,他们平日哪里会注意?支吾着答不上来。
黛玉蹙眉,转向王孝杰:“王将军,我需要更详细的地情资料,尤其是这方圆百里内,所有可能适合抢种的地点,其水源、土质、地貌,越细越好。明日一早,请派一队精锐骑兵,随我实地勘察。”
“参军要亲自去?”王孝杰愕然,“外面突厥游骑神出鬼没,危险重重!况且你的身子……”
“正因危险,才需亲眼看过,方能决断。”黛玉语气平淡,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至于我的身子,王将军不必挂心。”
第二日,天色未明,一队骑兵护卫着黛玉的马车,驶出大营。
黛玉拒绝了乘坐更舒适的马车深入勘察区的建议,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装,外罩狐裘,骑在一匹温顺的母马上。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她紧紧握着缰绳,指节泛白,努力挺直背脊。
她需要亲眼看到土地,感受到风的方向,判断阳光的角度。
因为这些,是任何地图和报告都无法替代的。
一连数日,她都在骑兵的护卫下,奔波于朔方城周边可能的区域。
她下马,不顾地上的冰冷与尘土,亲手抓起泥土捻搓,观察草根的长势,探测地下水的深度。
随行的将领从最初的疑虑,到后来的沉默,再到偶尔会因她某个精准的判断而露出讶异的神色。
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对于土地的了解,对于作物生长条件的苛刻要求,远超他们的想象。
然而,身体的极限终究无法靠意志无限支撑。
在一次探查一处背风山谷时,骤起的狂风卷起漫天沙尘。
黛玉躲避不及,吸入了大量沙尘,引发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当场几乎晕厥过去,咯出的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她被紧急送回大营。王孝杰闻讯赶来,看着榻上气若游丝、脸色灰败的黛玉,这位铁血将军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眼神中带着不赞同。
“林参军,你……”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军屯之事尚未开始,主帅若先折了,军心必然动摇。
况且……她才多大,怎能折在这里?!
黛玉艰难地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但她看清了王孝杰脸上的凝重。
她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放在枕边的一卷图纸和笔记。
“王将军……合适的地点……我……我已标出……”她声音微弱,断断续续,“按……按图行事……抢种……必须快……”
她猛地又是一阵咳嗽,侍女慌忙用帕子接住,那帕子瞬间被染红大片。
王孝杰看着那刺目的红,又看看黛玉那双即便在垂危中依旧清澈、执着的眼睛,心头巨震。
他的双拳攥紧,腮帮也死死咬着。
他知道了。
她不是在赌,她是在用命,搏那五成的生机。
王孝杰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对着榻上的黛玉,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林参军放心养病!外面的事,交给末将!”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一诺千金的重量,“末将定让突厥蛮子看看,我大唐的军人,不仅会打仗,更会种地!”
黛玉看着他,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终究没有力气。
她缓缓闭上眼,陷入了昏沉的黑暗。
帐外,北风依旧呼啸,卷起千堆雪。
而一场前所未有的、在刀锋下与时间赛跑的春耕,就在这朔风凛冽的边关,悄然拉开了序幕。
……
黛玉再次醒来,是被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震动感扰醒的。
那声音似乎来自大地深处,仿佛无数只巨兽在同时踏足,连身下的床榻都在微微颤抖。
她睁开眼,帐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牛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喉咙里干灼如火燎,四肢百骸沉得像灌满了铅。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虚脱感立刻席卷而来。
“姑娘,您醒了?”守在榻边的侍女立刻俯身,声音里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惊喜。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黛玉,将温水一点点喂到她唇边。
“外面……什么声音?”黛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侍女眼圈一红:“是……是战鼓,还有马蹄声。突厥人……又来攻城了。”
黛玉心下一沉。
攻城?
她昏迷了多久?抢种进行得如何了?
像是回应她的疑问,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和王孝杰身上浓重的血腥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他甲胄未卸,上面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和泥泞,脸上带着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参军!”他看到黛玉醒来,大步走到榻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哑,“你醒了就好!你昏迷这三日,突厥狗崽子发动了三次猛攻,都被我们打退了!”
他语速极快,带着战场下来的煞气:“你选的那几处地方,弟兄们日夜不停,按你的图纸,已经把麦种都抢播下去了!就在昨天,第一处播下的种子,已经……已经冒了青芽!”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那一片片在敌人箭矢射程内、在鲜血浸染过的土地上,顽强钻出的、微不足道的绿色,给这座被围困的孤城,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希望。
黛玉那张精致但却灰败的脸上,似乎也因此注入了一丝极淡的生气。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微弱:“……水……渠……”
“放心!”王孝杰重重点头,“你昏迷前画的那条引水暗渠,已经挖通了!用的是你说的那个……那个‘虹吸’法子,从三里外的地下暗河引水,突厥人根本没发现!”
正说着,帐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甚至压过了远处的战鼓与厮杀!
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狂喜地冲进大帐,也顾不上礼节,嘶声喊道:“大将军!参军!麦田!靠近黑石谷的那片麦田……突厥人的骑兵冲进去了!”
王孝杰脸色骤变,猛地握紧了腰刀。
那校尉却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可是……可是他们进去了就乱套了!马腿陷进我们按参军吩咐挖的暗坑里,摔得人仰马翻!咱们埋伏在两侧的弓弩手一顿猛射……宰了上百突厥骑兵!剩下的都狼狈逃回去了!他们……他们不敢再轻易冲咱们的麦田了!”
帐内瞬间一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王孝杰猛地回头,看向了榻上虚弱至极的黛玉,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钦佩,更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悚然。
她不仅算到了要种地,算到了引水,甚至还算到了敌人可能会袭击麦田,提前布下了这致命的陷阱!这哪里是什么农事,这分明是……是将稼穑之术,化为了战场上的奇门遁甲!
这才是她的恐怖之处吧……
黛玉闭了闭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些许。
第一步,总算成了。
然而,她这口气尚未完全落下,喉头就猛地一甜。
她下意识地侧头,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已不受控制地涌出嘴角,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晕开大片刺目的猩红。
“姑娘!”
“参军!”
侍女和王孝杰同时惊呼。
黛玉却仿佛毫无所觉,她抬起手,用袖口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缓慢而镇定
她的目光越过惊慌的侍女,越过面色大变的王孝杰,投向帐外那片被烽烟与血色笼罩的天空。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斩钉截铁的意味:
“还不够……”
她复又看向王孝杰,那双因呕血而更显清亮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传令……加固所有麦田防御……设置更多疑阵……”
“派人……散播消息……就说……我军粮草充足……麦田……不过是诱饵……”
“我们要让突厥人……疑神疑鬼……不敢再轻易靠近……”
每说一句,她都喘息得厉害,脸色也更白一分。
但那眼神中的光芒,却灼灼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王孝杰看着她苍白如纸、却仿佛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面容,喉头梗塞,最终,只是重重抱拳:
“末将……领命!”
他转身,大步而出,甲胄铿锵。
帐外,士兵的欢呼声依旧未歇,那是为初生的麦苗,为一场小小的胜利。
而帐内,黛玉缓缓靠回枕上,疲惫地合上眼。
侍女流着泪,为她擦拭着不断从嘴角渗出的鲜血。
她知道,她这盏灯,油尽灯枯,已在眼前。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撑住。撑到麦熟,撑到援军,撑到这片她亲手播下种子的土地,结出足以扭转战局的果实。
朔方的风,依旧在呼号,带着血与火的味道,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新生的,青涩的麦香。
唉,小F觉得黛玉早逝的原因很大是因为她实在是太智多近妖了,就算不主动去想,所有的一切在她心里也和明镜一样,总是在束缚着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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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正文·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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