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冬天来得又急又猛。窗外的梧桐树早已褪尽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颤抖。我坐在程越家的餐桌旁,看着他父亲将一叠资料重重摔在桌上。
"你看看这个!省理工大学的保送条件,你的成绩完全够格。"程卫东的手指敲击着纸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离家就四站地铁,你妈复查也方便。"
程越盯着那叠资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缩在椅子上,假装专注地啃苹果,努力降低存在感。每周六晚上来程越家一起学习已经成了我们高中三年的惯例,但今天显然不是讨论习题的好时机。
"爸,我想去北京。"程越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清华建筑系一直是我的目标。"
程卫东的眉头拧成一个结:"北京?那么远?你妈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程越突然提高了声音,又迅速压低,"所以我才更要去。清华有最好的建筑系,我想设计能让病人好得更快的医院和疗养院...这比守在本地读一个普通专业有意义得多。"
程卫东的脸色变得难看:"书生意气!你以为设计医院那么简单?等你毕业了,你妈……"
"叔叔,"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插话,"程越的设计去年拿了全国青少年建筑大赛金奖,清华教授亲自给他写了推荐信..."
程卫东锐利的目光转向我,我立刻噤声,苹果卡在喉咙里。
"小念,这是我们家的事。"他的语气不容反驳。
程越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阮念说得没错。爸,这是我的人生,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程卫东冷笑一声,"你吃谁的饭长大的?谁供你上学?你妈生病这些年,医药费从哪里来?就靠这个小杂货铺!你现在跟我说这是你的选择?"
程越的脸色变得苍白。我悄悄在桌下握住他的手腕,感受到他的脉搏跳得飞快。
"卫东,别这样。"程母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她披着外套站在门口,脸色比窗外的雪还白,"让孩子自己决定。"
程卫东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里屋。程母对程越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也跟了进去。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我和程越。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簌簌地拍打着玻璃。
"抱歉,让你看到这个。"程越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铅笔。
我摇摇头:"你爸只是担心家里。"
"我知道。"程越苦笑一下,"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囚犯,连梦想都是奢侈。"
他的话像一把小刀扎在我心上。我认识的程越从来都是沉稳可靠的,很少流露出这样的脆弱。我握紧他的手腕:"你不是囚犯。你...你是我见过最自由的人。"
程越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记得你教我骑自行车吗?"我轻声说,"你说自由不是没有束缚,而是带着束缚依然能向前走。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对你妈妈,对学业,对...所有人。"
程越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慢慢柔和下来:"我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
"十二岁那年。"我点点头,"我当时觉得你像个哲学家。"
他轻笑出声,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一些:"所以你觉得我该坚持?"
"我觉得..."我斟酌着词句,"你应该做让你不后悔的选择。不管是去北京还是留下来,都应该是程越自己的决定,不是出于愧疚或逃避。"
程越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什么时候我的小邻居变得这么睿智了?"
"嘿!"我拍开他的手,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积雪上,整个世界泛着幽幽的蓝光。程越执意送我,我们踩在蓬松的雪地上,脚步声咯吱作响。
"阮念,"走到我家门口时,程越突然叫住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去北京了,你会..."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会什么?"
他摇摇头,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消散:"没什么。晚安。"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站在雪地里很久,直到脚趾冻得发麻。
三月,程越通过了清华的自主招生初审,获得高考降分录取资格。消息传来时,整个学校都轰动了。课间操时,校长亲自在广播里宣布了这个好消息,程越站在领操台上,表情平静,只有我知道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放学后,我在美术室找到了他。他正站在我的画架前,看着我未完成的水彩作业——一幅雪夜里的梧桐巷。
"校长肯定高兴坏了,今年升学率又能提高。"我放下画笔,笑着说。
程越摇摇头:"别这么说。我只是运气好。"
"才不是。"我指着画架,"你看,我连你站在雪地里的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后,是不是又回去和你爸谈了?"
程越点点头:"嗯。我说我会报考清华,但如果...如果我妈情况恶化,我会转学回来。"他顿了顿,"他同意了。"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同意"而不是"支持",但至少不再反对。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对了,"程越突然转移话题,"你决定好报哪所大学了吗?"
"国美或者省艺吧。"我低头调着颜料,"我的分数够不上央美,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北京太远了。这句话在我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我不能成为程越的负担,就像他不愿成为家人的负担一样。
"而且省艺的插画专业很好。"我最终说。
程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高考前一个月,学校组织了毕业班写留言簿的活动。班上的同学互相传递着花花绿绿的册子,写下或真诚或客套的祝福。我也买了一本浅蓝色封面的留言簿,但只给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写。
程越的留言簿是全班最抢手的,几乎每个女生都写了满满一页。当那本厚厚的册子终于传到我手上时,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在一角画了一个小小的建筑剪影,旁边写着:"愿你的设计改变世界。——阮念"
轮到程越写我的留言簿时,他借故把我支开,说要给我一个惊喜。等我回到教室,那本浅蓝色的册子已经静静躺在我的课桌上了。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却发现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
"你是我第一个想分享所有美好的人——程越"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呼吸变得困难。这句话太过珍贵,我不敢揣测其中的含义,只能将那一页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让文字渗入皮肤,永远留在心里。
高考如期而至,又匆匆结束。程越发挥出色,估分远超清华的录取线。填报志愿那天,他毫不犹豫地在第一志愿栏填上了"清华大学建筑系"。程卫东看到成绩单后,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甚至破天荒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我的成绩则刚好达到省艺术学院的预估线,稳妥地填报了插画专业。林小雨说我太保守,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边界在哪里。
"至少试试国美嘛。"她说。
我摇摇头:"省艺挺好的,离家近,学费也便宜。"
其实我没说出口的是,省艺在同一个城市,意味着我还能偶尔去看看程越的妈妈,帮他分担一些家里的压力。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程越的家事已经成了我潜意识里自己的责任?
七月底,录取通知书陆续送达。程越如愿被清华录取,我也顺利进入省艺。程家为此举办了一个小型庆祝会,邀请了我们几家相熟的邻居。程母精神不错,亲自下厨做了几道程越爱吃的菜;程卫东甚至开了一瓶珍藏的白酒,给每个大人都倒了一小杯。
酒过三巡,程卫东的脸已经泛红。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让我受宠若惊。
"小念啊,"他的语气比平时柔和许多,"小越去北京后,你有空多来家里坐坐,陪陪你阿姨。"
我连忙点头:"一定,叔叔。"
程卫东仰头喝干杯中酒,叹了口气:"这小子...从小就有主意。这次就随他去吧。"
我看向餐桌对面的程越,他正被几个邻居围着夸赞,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睛却越过人群望向我,悄悄眨了眨眼。我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八月中旬,林小雨组织了一场送别会,为班上几个要去外地上学的同学饯行,当然重点是程越。聚会地点定在KTV,十几个人要了一个大包厢。
我本来不想去,但程越在电话里说:"你不来我就不去了。"语气坚决得不像开玩笑,我只好答应。
包厢里灯光昏暗,音乐震耳欲聋。我缩在角落的沙发里,看着同学们轮流飙歌。程越被灌了好几杯啤酒,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刘雯——就是当年说我"装清高"的那个女生——借着酒劲坐到了程越身边,几乎要贴到他身上。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喉咙发紧。林小雨递给我一杯果汁,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别理她,程越不喜欢那种类型。"
"我又不在乎。"我嘴硬道,接过果汁猛灌一口,结果呛得直咳嗽。
这时,不知谁点了一首《同桌的你》,全班开始大合唱。程越趁机摆脱刘雯,挤过人群坐到我身边。他身上有淡淡的啤酒味,混合着熟悉的松木香气,让我的心跳加速。
"还好吗?"他在我耳边问,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
我点点头,不敢转头,怕他看到我发烫的脸颊。
"阮念,"程越的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格外清晰,"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转向他,发现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在旋转彩灯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酒精让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但神情却异常认真。
"什么话?"我小声问,心跳如雷。
程越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皱眉看了一眼,脸色突变:"是我爸。"
包厢太吵,他只好出去接电话。十分钟后他回来,脸色凝重:"我妈突然发烧,我爸叫了救护车。我得马上去医院。"
"我跟你一起去。"我立刻站起来。
程越摇摇头:"不用,你玩你的。应该不严重。"
但我已经抓起背包:"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匆匆告别众人,冲出KTV。夜风一吹,程越似乎清醒了不少,但脚步仍然有些虚浮。出租车里,他紧握着手机,指节发白。
"会没事的。"我轻声安慰,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程越的手很大,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他反手握住我,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疼痛,但我没有抽开。
医院里,程母已经被安排进了观察室。程卫东站在走廊上,看到我们时明显松了口气。
"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低烧,医生说不严重。"他解释道,"但你知道你妈的情况,以防万一..."
程越点点头,肩膀明显放松下来。他转向我:"你看,没什么事。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你陪叔叔阿姨吧。"
程越坚持送我到医院门口。夜已经很深了,路灯下飞蛾扑闪着翅膀。我们站在出租车停靠点,一时无话。
"你刚才...想说什么?"我鼓起勇气问。
程越愣了一下,像是忘了这茬,然后摇摇头:"没什么重要的。等我到北京安顿下来,给你打电话。"
出租车来了,我拉开车门,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程越扶着车门,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开口:"阮念,其实我……"
"程越!"护士的声音从医院门口传来,"你妈妈醒了,说要见你!"
程越的表情挣扎了一下,最终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短信。"
我点点头,钻进车里。出租车启动的瞬间,我透过车窗回望,看到程越依然站在原地,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
车子拐过街角,他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耳边回响着那首未唱完的歌,和那句未说完的话。
程越,你刚才想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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