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开始的第一个月，我的听觉敏感症恶化了。
宿舍楼永远充斥着各种声音——隔壁女生尖利的笑声、走廊上来回跑动的脚步声、楼下垃圾桶被推倒的哐当声，甚至墙壁里水管流动的嗡嗡声。这些声音像无数细针，日夜不停地扎着我的鼓膜。
"阮念，一起去食堂吗？"室友李琪敲了敲我的床沿。
我蜷缩在上铺，戴着厚重的降噪耳机，摇了摇头。耳机是我最后的防线，但它只能减弱噪音，无法消除我脑中嗡嗡作响的紧张感。
李琪撇撇嘴，转身走了。我知道她们在背后说我什么——"不合群""装清高""自以为是"。我不怪她们，没人能理解为什么普通的说话声会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什么我会在吵闹的食堂里突然捂住耳朵逃跑。
只有一个人明白。
周六晚上九点，我的笔记本电脑准时响起视频邀请的提示音。我飞快地抓起耳机点下接听，程越的脸立刻填满了屏幕。他好像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的，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深蓝色睡衣。
"这周怎么样？"他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清晰而沉稳，像一剂舒缓药。
我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确保自己憔悴的黑眼圈不会太明显："还行。你呢？清华是不是特别难？"
程越笑了笑，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难死了。我们设计课教授是个狠角色，第一次作业就挂了一半人。"他顿了顿，敏锐地注意到我的异常，"你脸色不太好，没睡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宿舍太吵了...我的耳朵，你知道的。"
程越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他凑近摄像头，仿佛这样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的状况："比高中时还严重？"
"嗯。"我小声承认，"大学宿舍比家里吵多了，而且没有地方可以躲。"
屏幕那头的程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等一下。"然后离开了画面。我听到他翻找东西的声音，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我查了一下，清华有个研究听觉敏感的研究所。"他快速在纸上写着什么，"我明天就去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专业的耳塞或治疗方法。"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三年过去了，程越依然记得我每一个微妙的表情，依然会为我的问题放下手头的事。这种被珍视的感觉让我眼眶发热。
"谢谢。"我努力控制声音不要发抖，"不过你别耽误自己的课业。"
"不会。"程越把笔记本放到一边，转而拿起一个信封，"对了，我给你写了信，明天寄出去。老规矩，不准提前问内容。"
这是我们之间的新传统——尽管每天都能发消息，每周都能视频，但我们仍然坚持手写信件。程越说电子文字没有温度，而手写信可以保留写字人当时的情绪。我嘲笑他是个老古董，却偷偷买了一大盒漂亮的信纸来回复他。
"我才不会问。"我皱了皱鼻子，"反正肯定又是唠叨我好好吃饭睡觉。"
程越做了个受伤的表情："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无趣？这次可是写了重要的事。"
"什么事？"
"说了不准问。"他得意地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我们的视频通话通常能持续两三个小时，聊学习，聊生活，聊北京和省城的天气差异。程越会给我看他做的建筑模型照片，我会给他展示最新的画作。有时候我们甚至不需要说话，只是各自埋头作业，偶尔抬头看看对方，相视一笑。
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各自看书，直到宿舍熄灯。
"该睡了。"程越轻声说，"记得戴耳塞，我查了资料，粉色那种最隔音。"
我点点头，突然舍不得结束通话："程越..."
"嗯？"
"清华...有女生追你吗？"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屏幕上的程越明显怔了一下，然后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好奇。"我努力装出随意的样子，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
程越犹豫了几秒，轻轻点头："有...几个。不过我都拒绝了。"
我的心像坐过山车一样猛地沉下去又提上来："为什么拒绝？"
"太忙了，没时间谈恋爱。"程越的目光微微游移，"而且...她们都不是..."
"都不是什么？"
"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你真的该睡了，明天再聊。"
挂断视频后，我盯着漆黑的屏幕发呆。程越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隐隐作痛。"都不是..."都不是谁？不是我吗？还是他心中另有其人？
我摇摇头，赶走这些荒谬的想法。程越和我只是朋友，一直都是。那个雪夜里未说完的话，那个KTV里被打断的告白，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第二天中午，我在食堂排队时收到了程越的短信：「介绍我室友陈墨给你认识，他也是省城人，有事可以找他帮忙。」后面附了一个电话号码。
我正想回复，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喂，是阮念吗？"一个爽朗的男声响起，"我是陈墨，程越的室友。他让我确认一下你收到他短信没。"
"啊，收到了。"我有些措手不及，"你好。"
"程越整天念叨你，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陈墨笑着说，"正好下周我要回省城一趟，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程越让我给你带点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挂断电话后，我发现自己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程越整天念叨我？他都说了些什么？
周末，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见到了陈墨。他是个阳光型男生，比程越矮半个头，但身材更健壮，说话时总是带着笑。
"你就是阮念啊。"陈墨上下打量我，眼神友善，"程越果然没夸张。"
"他...都说我什么了？"我接过他递来的包裹，手感柔软，像是一件衣服。
"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天才画家，性格好长得漂亮..."陈墨掰着手指数，然后狡黠地眨眨眼，"老实说，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他女朋友呢。"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我们只是邻居..."
"得了吧，程越看你的眼神可不像看邻居。"陈墨喝了口咖啡，"不过那家伙太闷骚了，明明喜欢就是不说。"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你...你怎么知道他..."
"男生都看得出来。"陈墨耸耸肩，"他书桌上放着你们的合照，钱包里还有你高中时画的小卡片。有女生跟他搭讪，他第一句话就是'我有个朋友也喜欢这个'。"
我低下头，怕他看见我发烫的脸颊。程越真的...喜欢我吗？还是陈墨误会了？
"不过你别担心，"陈墨突然正经起来，"程越在清华可是出了名的'冰山男神'，多少女生碰壁而归。我们系花上周刚被他拒绝，哭得那叫一个惨。"
"他为什么拒绝？"我忍不住问。
"说是有喜欢的人了。"陈墨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程越...喜欢我？这个可能性让我既兴奋又害怕。兴奋是因为我的感情可能有回应，害怕是因为万一陈墨猜错了，我的希望会摔得粉碎。
"那个...程越让我带给你的。"陈墨指了指包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我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胸前有清华的校徽。抖开衣服，一张纸条飘落下来：「北京比省城冷，借你衣服保暖。别感冒了。——程越」
衣服上有淡淡的松木香，是程越惯用的洗衣液味道。我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柔软的布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缩短我们之间一千多公里的距离。
"谢谢你来见我。"我对陈墨说，"下次见到程越，别告诉他我们聊了这些..."
陈墨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放心，我嘴严得很。"
临走时，陈墨要了我的微信，说以后回省城可以一起玩。我不好拒绝，只能同意。
那天晚上，我穿着程越的连帽衫画画，袖子太长，遮住了我半个手掌。画到一半，手机震动起来，是程越的消息：「收到衣服了吗？」
「收到了，谢谢。」我回复，然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室友人很好。」
程越的回复迟迟不来，过了足足十分钟，手机才再次震动：「陈墨跟你说了什么？」
我咬着嘴唇，不知如何回答。最终我只发了个笑脸：「没什么，就聊了聊清华的生活。」
这次程越回得很快：「他要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别往心里去。那家伙口无遮拦。」
我几乎能想象程越皱着眉头打字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说你整天念叨我，真的吗？」
「......」
「程越？」
「作业来了，下次聊。」
看着这个生硬的结束语，我笑得更厉害了。程越在逃避这个问题，这是不是意味着...陈墨说的是真的？
十二月初，我的插画课教授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
"阮念，有个全国大学生插画大赛，我想推荐你参加。"教授推给我一份参赛简章，"主题是'城市记忆'，截稿还有三周。"
我受宠若惊地翻看资料："我...我可以吗？"
"你的技法还需要磨练，但对光影和情感的表达很有天赋。"教授难得地笑了笑，"试试看吧，不拿奖也是个锻炼机会。"
走出办公室，我第一时间给程越发了消息。他很快回复：「当然要参加！我就知道你的才华会被看见。」
接下来的两周，我全身心投入到参赛作品中。我决定画一个系列三幅，主题是"声音中的城市"——晨光中的鸟鸣，午后小巷里的收音机声，以及夜深人静时的雨声。这些灵感都来自我和程越共同成长的记忆。
交稿前一天晚上，我熬到凌晨三点才完成最后的细节。拍照上传后，我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换就睡着了。
一个月后，比赛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获得了新人奖，作品将在北京、上海巡展。教授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阮念，你这次可给学校争光了！"
我颤抖着手指给程越发消息：「我获奖了！」
程越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他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阮念！我刚看到官网名单！太棒了！"
"巡展第一站就是清华美术馆，下个月。"我咬着嘴唇，"你...你会来看吗？"
"当然！"程越毫不犹豫地说，"我还要带全寝室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画的。"
最好的朋友。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我一下。但我很快甩开这种情绪——程越为我高兴，这就够了。
"对了，"程越突然压低声音，"有件事...呃，可能有点突然..."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什么事？"
"有个女生...建筑系的...上周开始一直约我出去。"程越说得吞吞吐吐，"我拒绝了几次，但她很执着..."
世界突然安静了，我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抓紧手机，指节泛白。
"哦..."我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那...挺好的啊。你喜欢她吗？"
"我不知道。"程越叹了口气，"她人不错，也很优秀...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少了点什么。"程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阮念，你觉得我该答应吗？"
我闭上眼，胸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程越在征求我的意见，这意味着他真的在考虑和那个女生交往。我该说什么？说"不，因为我喜欢你"？还是虚伪地祝福他？
"如果...如果你觉得开心，就试试吧。"我最终挤出一句话，"你值得拥有最好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谢谢。"程越最终说，声音有些奇怪，"我...我再考虑考虑。不早了，你休息吧。"
挂断电话后，我坐在床边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像是某种自我惩罚，我点开了程越的朋友圈，一张一张地翻看他的照片。在最近的一张班级合影里，我注意到一个漂亮女生站在他身边，两人的手臂几乎贴在一起。她一定就是那个建筑系的女生吧？优雅、聪明、和程越有共同语言...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在手机屏幕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更多的泪水随后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我蜷缩在床上，把脸埋进程越的那件连帽衫里，无声地哭泣。
程越要有女朋友了。而我，只能做他一辈子的"最好的朋友"。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割着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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