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筝忽然就晕倒了,醒来时,那声“风筝”不断在她耳畔回响。
看诊的大夫说她得的是暑热症,仆婢们献来漉梨浆解暑,最后,还是孟氏屏退了众人,将浸着五苓散的汤药给她服下。
“我在喜堂被事情绊住,你倒好,往后一躺就把来客全给唬住。”
孟氏嘴损却也疼惜,将她的晕倒归结为白日出街,“像这种发喜糖发利是的事情,有仆役卖力,哪里用得着你去街上操心。若不是家里知道你的旧疾,差点要以为,高郎君对你说了什么重话。”
高家子嗣多数凄惨,唯二活着的还流放儋州,如今能出席婚宴的,只能是高豫没错了。
当时,喊住高豫的是提举学事司的督学官胡祯,闻声,即将远去的高豫骤然止步,转头回应“师伯”,偏偏就是这一回头,让他注意到廊檐前神情戚戚的冯筝。
冯筝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就是悬日底下他快步走来,停在对面,琥珀瞳心微动:“原来‘风筝’姓冯。”
他百般感慨。
“没想到飘飖播迁半载,竟然还能有他乡遇故知的一天,冯姑娘,幸会啊。”
高豫和刍荛身份重合,那时的她,尚沉浸在意外中没缓过神来,听到他说话,这样的情绪重新感染到她,冯筝眼前一昏,心脏骤地跳空半拍,再醒来时已经躺在闺房。
自从三年前探亲远房亲戚,冯筝便不曾出过远门,孟秋不太相信女儿会结识高家人,但根据方才耳闻的情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孟秋就问,“阿筝,高郎君跟你说什么了?”
冯筝沉默住,颦眉偏头看向别处,“我想不起来,可能是突然晕倒,脑袋磕糊涂了。”
这话真假参半,脑袋微疼却是真的。
满门获罪,不是普通的家宅变故,高豫官籍在册,官复原职却希望渺茫。所以最初,在得知高豫会来送亲时,她只是抱着接济一片月的心态,很期待能一睹这位京城太学学士的姿容。
至于看待这位高门罪眷,落魄骄矜,她所能做的,可能和街道两旁的百姓没什么不同:流露一点惋惜同情,然后再用几句遗憾的话,给他就此黯淡的生平批一批命。
然而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当落魄骄矜是曾经恩公,当曾经的两人境遇颠倒,在这故人重逢本该激动欣喜的时刻,冯筝握一碗苦药,郁结的心情远胜惊喜。
她放空的双眼略显迷瞪,没有将高豫来认脸的事实挑明。
孟秋收起药碗便笑:“我看你是睡糊涂,不是磕糊涂了。高郎君将你打横抱回来,根本没让你磕着碰着,你将他脖子箍得死紧,吴嬷费了点劲才给掰开,谁能想到,昏迷的人能有这么大力气?”
冯筝想过自己在高家人面前失了礼,没想到失的是这么大一个礼,她心情沉重地去看阿姆,果然看到阿姆回以凄切眼神。
孟秋唯恐她打退堂鼓,坐下跟她讲规矩。
“府里人丁单薄,你是唯一的小辈,那也就是冯公的颜面,喜堂错过便错过了,但是喜宴可不能缺席。”
冯筝短暂没想通,她一个既无贤称也无美名的孙辈,怎么就略过两位父伯,荣膺祖父的颜面?
答案就在问题里,等她亲自坐在宴堂里,就直观地领会到,孙辈就是门楣脸面。
喜宴上,经常有女客拉她叙话,大多都是冯家亲属,听说她午时晕倒,嘘寒问暖的时候难免问起症结。
如今暑末近秋,气候转凉,中暑晕倒略显稀奇,再者以冯家对孙辈的疼爱,夏季冰鉴凉瓜伺候着,不应该得此病症才对。
她这旧疾来得蹊跷,来历经不起推敲,那种面袋般被裹在马背上,颠簸数十里的噩梦,冯筝每每想起都一阵恶寒。
吴阿姆赶过来解围,“姑娘帮衬着夫人操持中馈,这些天劳碌过头,病症可不就趁虚而入。大喜的日子咱不提这个,府里准备了美酒佳酿,一会儿喝得高兴,还请帮大爷挡一挡酒啊。”
傍晚时分,阖府红灯成片点亮。
江南科场案的余威声震朝野,这桩亲事总有人避讳,冯家亲属来得不多,高家那就更少了,加上此次送亲的护随,勉强凑够五六桌酒席。
厨娘厨役们往来布菜,小厮在庭院伺候酒水,外面的宾客推杯问盏,两家姻亲则相聚前堂。
冯家眷属聚在一侧,让出对面孤零零的座席,某种对比惨烈的凄楚感,顿时将喜宴淹得透不过气来。
高豫撂起帘栊走进,堂间亮光争先恐后朝他簇拥过去,高豫睫梢轻轻上掀,清黑的眼瞳施然张放。
“听说按照宣城习俗,我作为女方家眷应当灌酒,如今高某孤立无援,四舍五入来算,倒成了我与姊婿对拼酒量。”
高豫腰缠朱绦,红得醒目的颜色缠结在腰侧,给清隽平和的青年添一抹艳色,他含笑打破沉默,神情谦逊地流露出压力,却提过酒壶自斟酒水,一举将对酌气氛拉满。
冯承纲揣一身喜袍就来迎战。
三巡酒水下肚,醉意直冲冯承纲颅顶,晃荡酒液前,高豫眼神始终谦和。
冯承纲不推辞,高豫酒杯便不好离手,期间学事司胡祯前来对话,高豫偶尔侧首听谈。
冯筝微微侧过身,吩咐后厨提前备好醒酒汤,冯公这就将她喊住。
冯公精神矍铄,对府里孙辈的存在向来很高调,想当年赴京城拜访朋僚,就牵着她在御街上四处招摇,此刻也是一样,胡祯高豫等人面前,冯公喊来冯筝引见。
“这是老夫的独孙女,单名一个筝字。冯筝,这是你高伯娘的弟兄,这位是学事司的督学大人。”
冯筝抚裙曲膝问好,在两人面前过了明路,胡督学率先笑道,“冯姑娘不用见外,胡某祖籍宣州,说起来,我们两家算同乡。”
话题落到高豫这边,冯承纲就出声提醒,“父亲,他们两个见过面了,午时阿筝犯晕,还是高三郎出手相助的呢。”
众目睽睽之下,高豫主动将这事揽起,“当时情况惊险,高某无意肢体冒犯,还请冯姑娘谅解。从庭院到厢房,全程都有仆妇陪护,所以我不能独揽功劳。”
冯筝明白,这是事情被抬到明面过议,他坦荡致歉,好能适时圆全他目睹险情时的事急从权。
表面听起来不愿揽功,实则维护女子闺誉。他解释冒犯在前,维护闺誉在后,这样圆融的做事风格,令冯筝想起两人过去在襄阳城,为了一帖药极端拉扯的情景。
这样礼貌亲善的人,说体贴又不完全体贴,他医嘱记得一字不差,煎药的手段却不得章法:五苓大顺散煎不开,浸在粗瓷海碗里飘如尘屑,叫本就绝望求死的她更倒胃口了。
刍荛拿她没办法,每当她负隅顽抗,就清清净净地离开,却又趁她昏迷,将药碗果断磕进她牙关。
动作熟练得不像樵夫,反倒像个恶徒酷吏。
就这样把她得罪狠了,事后却又讲起情面,停在榻边剥起饴糖,作为补偿她喝药的津赏。
然而,她从来不是一点甜头就能哄服的人。
她对喝药产生的抵触情绪,一直持续到诊堂里,因为横遭祸端而自怨自艾的她,公然将药碗推开的那天。
粗盏落地,碎成片瓦,诊堂瞬间寂静无声,医翁遍览世态炎凉,摇完头走开,练就一身看淡的本事,淡漠的人们退避三尺,唯独刍荛不能看淡。
他走过来蹲下身,手指伸向碎瓦,避过粗粝处一片片拾起,没捡两片却停下来,看似被困扰住。
“我是擅长割草采薪,不怕被你糟蹋药钱,但这些药材没必要浪费。想想那些困在租调期,种得草药后还得苦苦捐税的药农,你清清静静把药喝完,对他们不也是一种善待?”
那双手,让她想到文人画描绘的青扇骨,修长劲韧,停在满地狼藉上方,最终替她收拾了残局。
也是这双手,在冯筝终于决定好好养病后,曾经按稳她的筷箸,含蓄庄重地,体察过她手指的抖意。
他问出欺凌她贼匪的来路,趁着春水涨堤,驿道封路前,最后为她撑了次腰。
冯筝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弄清,刍荛究竟哪来的神通,一觉睡到天明时,他就反手将贼匪送进了衙门。
衙役给贼匪套上枷锁,他看向她,露出大仇得报的告慰笑容,转个面,矜绝眉眼凛意四放。
“听说这群家伙案底不少,是多地官府暗纸追剿的流寇,最近流窜作案,试图靠绑架向被害者家属勒索钱财,罪大恶极,务必按律例好好惩戒。”
衙役原本暗暗慢待,见了刍荛出示之物,瞬息间竟然精神抖擞,当时冯筝没看清,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如今时隔多年回顾一遍,如今高豫就站在面前,冯筝暗暗捏紧了袖笼。
那是“公验”。
观察使勘察纠错、依律平反,持御赐的公验纠察州境,哪怕他睦州观察使沦落襄阳,这验明身份的东西依旧好用。
堂前油灯轰然点亮,杯盏顿撞声清晰起来。
胡祯眼看冯承纲去找醒酒汤,把高豫拉到室外,拿下他手中的酒盏。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高豫没细说:“京部将我限足,这两日,我要等一道谕旨。”
胡祯便听懂了,朝廷对他的度牒动了手脚。
高豫拜师集贤殿大学士施润章,施老对学生一向惜评,江南科场案事发后,却叹息着评价他“金昭玉粹,应憾守器承祧”。
胡祯深受触动,他是抱着这个遗憾来的,不想也是抱憾走的,试探着问,“你对这道谕旨,就没有一点想法?”
高豫回答,“圣人慈悲,臣子听凭裁决。”
胡祯额角微跳。在刑部狱还据理力争父兄清白的人,怎么事涉自己竟开始惜字?这种仿佛圣人叫他引颈受戮,他都能面不改色照做的姿态,委实扎到胡祯眼睛,但他想了想,也知道高豫本身也很被动。
胡祯这便妥协,“算了,能看开也是好事,坦然面对没什么不好,没准是个好结果呢……”
“三郎君,快来和我对拼酒量!”
冯承纲挡开小厮的搀扶,强撑着醉态不肯认输。声音飘到室外,高豫致意失陪,取回自己的酒盏,没走几步又忽然停下。
冯筝静悄悄坐在绣凳上,静谧浓郁的灯影为她脸庞施就了檀妆,同样注视着他的姑娘,眼底情绪有几分复杂。
高豫想要靠近,脚步却迟疑住。
三年前他假扮刍荛躲避追杀,草莽角色穿梭山林,演绎起来并不轻松,碍于必须低调行事,他果真去靠割草采薪谋生。
山野葱郁,遍地都是树杈荆棘,一趟外出回来,一身衣裳惨不忍睹,如果遇上雨季,情况就更糟糕。
那天春雨滂沱,雨水模糊他纵眺的视野,山途被拉扯得艰涩而漫长,他毫不耽搁地回到屋子,就看到她端着一碟糕,用安静担忧的眼神看他。
糕碟尚带湿意,残雨循着碟沿溅落,在地上砸开斑驳水渍,她收紧摁在碗碟的指尖,情绪某一刻有点复杂。
有酸楚,有怜惜。
却万万不该对他这个骗子,抱有可以交心的信赖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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