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豫曾经打算过,等到“风筝”亲眷来接,他就摆脱追杀回睦州去,两人各归各途,从此就当素昧平生。
哪怕迟迟等不到对方亲眷,他也另有安顿办法,整理好思绪后,他便莞尔笑着进屋,隔着三尺屏帷换洗衣裳。
面对她的感恩,他不是第一次谢绝酬谢,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没法子表达酬谢的她,竟会揣着他那身划破的葛衣,对着一簇灯火密密缝补。
针脚细密,别出心裁,这让见惯她骄纵蛮横一面的高豫,那天难得微微动容。
哪怕互相遮掩名讳,哪怕互不知根知底,被动匿迹在襄阳的高豫,就是那天心生动摇,问清那群害她落难的贼匪来路,索性帮人帮到底,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端了贼窝,向襄阳官衙亮明身份,只图一个严惩不贷。
“风筝”对他,无疑是感激涕零的。
他至今都记得,她是如何把替他送信的鹞鸽养得肚皮圆滚,把他被树枝划破的布衣缝补完好,又是如何在他因为春水涨堤,驿道封路而不得不提前启程离开的时候,顽缠着留下他让家人酬谢。
高豫心情复杂,顺势想要靠近,却因为场合不便而迟疑住。
三年过去,冯筝样貌丝毫没变,唯独气质沉静安详,令他短暂觉得陌生,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性情,当年所谓骄纵蛮横,只是遭遇不祥后担惊受怕,不能够就此武断置评。
高豫很快错开眼神,莫说往事不值一提,就说如今江南科场案这个祸端发生,冯筝不跟他相认再好不过。
三年前两人各归其位,就理应算作素昧平生。江南科场案蹊跷处不少,未来会发生很多事情,他后半生注定飘飖播迁,不指望故友跟他惺惺相惜,只要不站在对立面口诛笔伐,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结果。
冯承纲举着酒杯赶来,偏偏就是此刻,从书塾里散学的二爷回了府,冯承琨贸然出现,截下冯承纲的酒水,略过众人直奔高豫。
如果说第一回对饮算作挡酒,那么冯承琨不顾周围人劝阻,连续添满第三回酒,面朝高豫再做推请,就多少沾着点无礼的成分。
“贵客远道而来,冯家得尽地主之谊,冯某敬你几杯,三郎君千万不要推辞。”
杯盏微微前扣,酒水溅湿高豫手腕,高豫无视酒渍抬眼,看向这个与姊婿岁数相近的中年。中年人宽衫博袖,身上带点学究气质,却眉眼幽深算不上友善。
冯承琨事先将喜酒饮尽,没有给他回旋的余地,高豫笑了笑,只好给自己斟酒——直到有只素净的手,隔着绢帕按在他腕间。
“父亲这样做不公平。三郎君已经喝过不少酒,你半道截胡,难免有占便宜之嫌,不如让我以茶代酒,替他接这地主之谊。”
满座寂静。
冯承纲被冷落在旁,端着酒杯无人问津,他低头看了看醒目的喜袍,确认自己才是新郎官没错,东倒西歪地扭到近前,难以置信地,凑过一副头脸来问。
“二弟,你在灌谁的酒?”
扭头又看看冯筝。
“那你呢,你又在给谁挡酒?”
“……”
在酉时将至的最后一刻钟里,望着满目杯喧箸嚷,冯公短暂回忆过自己履职生平,偶尔参与过的官场宴集。
他参与过的酒宴不多,有些事是慢慢懂得的,比如说,那一幕幕醉玉颓山,面对仕途的侃侃而谈,以及暗藏玄机的眉眼官司,都为之后殿堂上的激烈角逐拟好了草稿。
他与高平缮同年登科,在两人共事吏部的那一年,圣人感慨众贤盈朝,于曲江畔赐下百官宴。面对熟人或是生人劝酒,高平缮来者不拒,后来同僚们半开玩笑,彼时双双都没有妻室的他们,竟被怂恿结下了儿女亲家。
满桌人醉得将倒未倒,唯独冯公滴酒未沾,当时官拜翰林的编修黄迁,明面羡煞两人情谊,转脸却朝冯公发难,对他不胜酒力的说辞并不买账。
“古来酒中出文豪,文臣岂有不饮酒的道理?”
翰林编修层层递进,将文臣不饮酒,视同不与圣贤为伍。天大的罪过摁在他身上,年轻的冯公含冤莫白,却还是凭着一身硬气,将酒桌的气氛僵持到窒息。
冯公不理解,朝堂重臣显宦那样多,他凭本事登科,为什么要向小小一个编修低头。
穿廊风将檐角灯笼吹得打旋,火光燎动明暗界限。高平缮站在人群聚集处,这个比他合群太多的人,跨出簇拥舌战群僚。
而后沉默地递来薄酒,一次次试图将他拉回。
只是那个孤绝的他,最终还是没有服软。
冯公被过去困扰住,直到喜宴前,冯筝素净的手伸来解围,高豫顺势放下酒杯,天旋地转间,他堆皱的眼皮忽然颤动。
如果当时他配合一点,饮下那杯酒,面对高平缮的暖场,站住他阵脚,是不是后来两人就不会分道扬镳,以至于后来形同陌路,隔着漫长的生死无法来往?
……
深夜时分,月光带来凉意,风一吹,就更凉了。
被叫到书房的冯承琨始终不理解,一个连文臣也算不上的落魄学士,到底有什么资格,值得父亲频频替他说话。
室内,烛盏火苗微晃,如同烫脚一般翕忽跳动,冯承琨捏着手心一层汗,胸臆一阵躁郁,眼里蹙起的怒意,比墙上晃动的烛影还要焦灼。
“高相悔婚在前,冯家对高家不计前嫌,外面哪个不称赞一声高风亮节?我等虽为闲散人家,但好歹清廉自重,如今冒着招惹污名的风险迎娶高蘅,他高家当然要对我们感恩戴德!”
冯承琨一直对高门子弟颇有微词,哪怕高三郎瞧着姿态谦逊,冯承琨更乐意理解为这是他微时势弱,藏起傲骨后谦卑示人的伪装。
冯公将烛罩扣下,转身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吩咐。
“前脚还是个教书的夫子,满腔戾气的样子成何体统,福登,把醒酒汤给二爷端去,让他整理好情绪再跟我说话。”
冯承琨表情很难看,小厮福登害怕极了,双腿颤颤有些迟疑,他端着汤碗靠近,果然被二爷先一步挥开。
冯承琨暗暗握拳:“父亲!”
“申明亭的告示判文清晰,高平缮借职责之便泄题。庆朝百年来,最重的刑罚不过是绞监候,结果京部竟判他斩杀弃市,这还不足够说明一切吗?高相爷贿通世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臣,他的子嗣都是罪眷,凭什么有人能独善其身!”
冯公屏退小厮,知道冯承琨在影射高豫,耐心给他普法。
“满门连坐,是律法,停职待判,却是对他四年来效命朝廷给予的尊重。朝廷做出裁断前,需要衡量他生平功过,至此给出公允的裁决,眼下高三郎与兄姊之间,只差一道裁制,哪里如你所说独善其身?”
冯承琨嘴唇微张,短暂没有出声,此刻注视着父亲,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把酒相对时青年清峻的眉。
容貌靠姿仪来支撑,而姿仪靠金钱来养。
冯承琨记起这句俗语,声音忿忿拔高,“我不涉足官场,对刑司断狱的流程不了解,我只知道这些贪墨者,哪个不是积资数万,如此靠父辈敛财养出来的子弟,这样的既得利益者,有什么脸面敢自诩无辜?”
自信扳回一局,冯承琨讽刺地笑着,竟让跟前的冯公错愕一瞬,冯公恍然扬眉,随即一掌拍在了案前,“贪墨?你真看不明白吗,你竟还看不明白!”
冯承琨惊促噤声。
“高平缮罪名贿通,错重在‘通’不在‘贿’。朝臣关系错综复杂,官场人情往来,有多少真的是真金白银过手?多的是互行变通,以抬手可行的便宜互偿。”
“高平缮通同世胄,私行变通,因泄题被斩杀弃市,是他扰乱考纪犯了众怒,是朝廷为平士族愤怒,你以为,前朝那些顶着贿通罪名下狱的人,真的都是贪饷了铜臭吗?”
一席话掷地有声,仿佛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冯承琨眼睫忽颤。
“你不是看了申明亭的告示吗,告示判词清晰,其中有一条财帛充公,那些数额你也看到了。”
“很少。”
“户部要将高家家财收缴国库,经过点检,他值钱的家当,无非几块普通的砚台,外加几幅字画绢本,还不抵内廷官员一个月的俸禄。最后点检的结果一出,还不是让那些判他死刑的三司颜面微损。”
冯公没再说下去,科场案案件敏感,他不愿再议高平缮的事,移开身影,话题转回高三郎。
“今日走在高豫身边的,是提举学事司的督学官胡祯,连他都偏帮高豫,你怎知高家没有重振的可能。高豫是御笔钦点的观察使,你只见他今朝落魄,怎知哪天他不会恢复名誉甚至登得更高。”
“像他这般识略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自甘落魄,屈居平淡,他迟早要走,你何必逞一时的快意与人为难?”
冯公声音平静,双手交在身后,有什么情绪像浮云一样飘远,又随着堆积在眼皮的褶皱沉甸甸挣扎。
当冯公彻底转过身来,唤动眼前人乳名,半明半昧的光影从侧颜渲染至全貌,冯承琨忽然发现,父亲早已两鬓斑白。
“琨儿,行走世间诸多不易,我蹉跎半生,不求儿孙至仁至义,只求我谆谆教诲养大的晚辈,来日路过他人苦难时,能记得保留几分体谅。”
“只要能做到如此,就是对我最大的慰藉了。”
一片静默中,冯承琨最终上前,端起晾在一旁的醒酒汤,老老实实喝完。
手托空碗,垂头低声。
“孩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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