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最后一个木箱都被搬进房中后，沉默了许久的陈秋落才再一次开口：“花掌门、澈远道长，告辞。”
澈远道：“且慢。”
陈秋落刚迈出的步子被他收了回去。他转身静立在原处，低垂着眼睛，整张脸又渐渐变得模糊，身上的灰衣也慢慢融入明暗交界的一端。似乎他无论站在哪里，阴影都会随着他攀岩而上，将其自然而然地隐藏起来。
澈远看花满蕊一眼，见后者未有任何动作之后，这才继续道：“你是花家门生，那原道籍为何处？”
“未有道籍，只是散修。”
“那你昨日说叶繁枝害你弟弟性命，是为何故？”
陈秋落这才抬眼，不过他并未看向澈远，而是深深望了花满蕊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顺带轻轻往后退了一步，“不过是为了赏金而随口胡诌的，我没有弟弟，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
澈远皱眉：“你出去吧。”
陈秋落微微低头，随后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游魂一般轻踏了出去。
花满蕊看着房门被带上，感受着陈秋落的气息从檐下一点一点远离，直到几乎消失在院里。
“他走了，师尊。”澈远回头，“陈秋落看起来不声不响，原来竟在做这种打算。”
见花满蕊端坐在桌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放弃了这个话题，随手拿起一本厚重又软塌的账本坐到花满蕊对面，“师尊，我记得昨晚花大小姐曾经说过：在花家，大小姐花恒毅主管采买与售卖；二公子花恒旭负责田产分配；三小姐花恒远安排人手杂务；四公子花恒立统计财务账册；五公子花恒炽便行监管巡庄之责。五人各有独立账本，各自记下从姐妹兄弟手上收来与支出的款项，三月一查，谁若是从中收了好处，一对便知，此次便是查出四公子账中有误，这才出事。按理说三小姐手上应当只有她自己的账本才对，怎的这些密密麻麻的款项，看上去却像是从四公子那里拿的总账册。”
他翻了几页，将一行写着“花二错痕不得领悟四千七百灵石误”的蝇头小楷指给花满蕊看，“师尊你看，前几行的落款都是花恒远、花恒毅之类，只有这条落款，为一个‘陈’字。”
花满蕊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她看向澈远。
澈远却没有接收到这一目光，而是看着账本继续说道：“花二？便是二公子花恒旭？那这个‘陈’应当指的是陈秋落。可是在这之前的款项几乎都是几百灵石，就连这笔看上去颇为值钱送去月韵山的灵药订单，也只在大小姐花恒毅手上过了三千灵石。陈秋落作为一个普通门生，能接手这么大数目的事情吗？”
花满蕊点头，“的确可疑。”
澈远忙道：“师尊也这样认为！并且还有一个问题……”他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慢慢在递账本这个姿势的掩映下靠得近了些。花满蕊察觉到她们两人的距离正在一点点拉进，于是伸出左手去握茶杯，顺势不动声色地坐远了点。
澈远似是被这举动刺了一刺，脸上显出落寞神色，但很快又借着抿唇的动作把情绪收了起来，坐在原处继续道：“这些账册应该都收在大小姐那里才是，为什么由三小姐送来了？”
花满蕊抿一口茶水，深黑色的眼瞳瞥过澈远，并未答话。
“该由大小姐保管，却在三小姐的院中由二公子的门生送来……他们三人都默许了……是要赶在五公子回来之前完成这件事！”澈远终于想通其中关窍，猛地抬头看向花满蕊，“她们心中已有凶手人选。”
花满蕊这才点头，同时，另一个想法在她心中渐渐成型。
她静静看着在澈远层叠的衣袖下露出半个头的“陈”字。
陈、秋、落。
花满蕊将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
“徒弟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师尊，我可否把这些账册都翻过一遍？我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才对，四公子的死，不一定是五公子所为。”澈远说这话时，又把头低了回去，双眼认真看着账本，但掩在袖子里的右拳却微微发着抖。
他在说谎。
澈远极少在花满蕊面前撒谎，一是因为他从来坦坦荡荡，不屑、自然也不擅长做这种事情；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对师尊毫无保留、全盘托付才对，可是现在，他知道如果他不以四公子的死为借口便直接去翻阅那些账册的话，师尊定然会起疑，届时就什么东西都查不到了。
——虽然师尊对自己的过去隐藏得很好，但是澈远还是从其他人那里接旁敲侧击地得到了一些信息。
……从叶繁枝那里。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最初对于师尊的了解，大多来自叶繁枝这个烦人精。
……曾经叶繁枝告诉过他，自家师尊在上山修道前，曾是花家旁支的二小姐。
她还说过，师尊在上了松雪峰不久之后，花家便有人去泽梧居拜访，但那人却被师尊直接一箭从山上射到了山下——当然，只是受了重伤没死——或许是没当场死，这点叶繁枝也讲得模棱两可，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件事情是个很明显的割席行为。
所以昨日当陈秋落拿出拜帖时，澈远自然而然地认为师尊必然不会答应这个请求，但意料之外的，师尊不仅答应了，还隆重款待了陈秋落，更是拿出她自己精心调配的养伤膏药送给陈秋落敷用。
看着药膏似流水一般减少，澈远不由得有些烦躁。
他自己得了一瓶都不舍得用，只敢在夜深时悄悄从枕头下拿出来闻上一闻，这人却能被如此优待。
他起先以为是陈秋落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经过这一天的观察，澈远觉得他与师尊讲话时并没有什么微妙情绪，师尊对他也与他人无异。
若硬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此人寡言少语，非要问一下才答一下。
可要是说到寡言少语，自己不也是……
想到这里，澈远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花满蕊的方向。
然而他一下子便和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花满蕊见他望过来，点头道：“你看吧。”
“好……是，师尊，弟子一定会细心查阅。”澈远说完，连忙起身站到那堆箱子旁边，自上而下地开始用法术“翻阅”起来。
花满蕊看着他的背影，确认他没有想要再转过来的心思之后，这才微微放松了肩膀，自然地呼出一口气来。
她知道澈远或许也松了一口气，她也知道澈远这句话不过是半真半假的借口。
她也能猜到在自己回答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澈远心里在想什么。
——他的心思实在是太明显了，他明明可以只将落款指给自己看，却偏偏还是加上了前面那句话，手指在“花二”两个字上停留的时间也太长了些。
花满蕊不禁摇了摇头。
当初若是没有自己授意，他又怎么能知道那些往事呢？
罢了，既然有人想知道，那就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摆出来吧。
反正就目前而言，花家不仅没有吸取当年的教训，反而变本加厉、不知悔改，灭亡不过是旦夕之事，只看太阳什么时候完全沉下罢了。
她对这个家从来就没有过“感情”二字。
花满蕊慢慢闭上眼睛，手中杯子里的茶水渐渐泛出波纹。
忽而波纹逐渐扩大，茶水差点便要漾出杯壁，又被一抹淡色灵光给收了回去。
“哎呀渴死我了，被日头晒了半天，下次有这种坏事别再叫我去了！”祝啾啾一把夺过江盛水手中的茶杯，猛地灌入口中，“啊，舒服多了。”
才关门回来的江盛水连忙又拿起桌上茶壶给他满上，“祝兄看到什么了？”
祝啾啾便把刚才之事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遍。
“账本？”叶繁枝偏了偏头，“呵，还真是把花满蕊当成判官用了，也亏这花三想得出来，她那侍女也是个妙人，这么严密的事情，竟招呼花二的内门门生陈秋落看了去。”
她说完便也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同时把调笑的眼神收了起来。
祝啾啾难得同意她一次，一边牛饮一边点头：“就是啊，刚才外面那茶摊上还说什么她们家分管严格，结果还不是一团浆糊，乱七八糟的，不出事情才怪！江……呃，江兄，再来一杯！”
江盛水继续为他斟满一杯，却摇头道：“师妹和祝兄此言差矣。”
叶繁枝又抿一口，感叹道：“刚才没尝出来味道，现在喝起来只觉得这比起当年师尊种的冷山松雨来说逊色不少。”顿了顿，她像才回过神来似的，问：“师兄何出此言？”
祝啾啾附和：“对啊，你为什么那样讲？”
“既然陈公子是二公子的门生，那么这件事情二公子定然知情，若是不符二公子的意，就凭刚才咱们在堂屋中见到的来说，他此时定然是要去给大小姐告状的，可现在陈公子已经离开这么久了，院中还是一片寂静，便说明她们三人都赞成此种行为。”
“所以凶手要么是她们三人，要么是还未归家的五公子。”迟守守忽然开口。
江盛水点头，“确有这种可能。”
“那不就是两方打擂台呗！”祝啾啾一屁股在叶繁枝身边坐下，大咧咧把腿往旁边一伸，“那茶摊还不是满口胡言，说得紧张兮兮的，结果不过是看哪边声量大能压死另一边嘛，我看这五公子是没戏了，他一人在外，这家里可是三人成团。”
江盛水微微摇头：“现在看来像是如此，但……我总觉得有些细节我们还未曾注意到。”
叶繁枝单手托腮，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随后眼睛一亮：“是啊，师兄倒是提醒了我，若真这么简单，她们内部就可以自行解决，为什么非要去请花满蕊来坐镇？除非……花老四的死只是个表象，真正该解决的问题并非寻找凶手。”
“可若不是寻找凶手，那该是什么呢？总不可能有比人命还重要的……”
“当然有，师兄。”叶繁枝打断他，“你忘了当年在月韵山上、后来在松雪峰上发生的事情吗？”
江盛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讶，随后又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是，师妹说得对。”
祝啾啾一脸茫然地左右看了一阵：“什么？什么东西？哎呀你们说清楚一点！！！”
“是力量。”迟守守又适时开口，“或者说，是权利？”
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他后，迟守守的后一句话变成了一个问句，随后他眯眼对叶繁枝笑道：“师尊，徒儿猜得对不对？”
叶繁枝闻言，心中虽然竖起了对此妖的提防，但还是眯眼笑着看了回去，点头道：“不错。”她又转头看向江盛水：“说起来，方才在堂屋看到的那个阵法，倒不像是花家目前这三位小姐公子能布下的东西。”
她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她们三人虽有些修为，但也只是长期服用灵药后的效果，并非修炼而得，但修建那个阵法所需要的修为起码是她们力量的百倍之巨，饶是让我来做那东西，恐怕也要费些功夫。所以，现在让我们来猜一猜，那阵法会是谁，或者说，会是怎么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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