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节气,夜始生凉。园区里的桂花开了,细碎的金黄掩在墨绿叶片间,香气并不浓烈,却随着晚风,丝丝缕缕地渗入“停云斋”的每个角落。
高端古籍修复主题展览的筹备工作,已悄然启动月余。陆景行负责的外部联络、场地协调、预算控制等事务千头万绪,进展虽在计划内,却也耗费了他大量心神。沈云噷则专注于展品的选择、修复方案的最终审定,以及部分需要他亲手处理的、难度最高的修复任务。
两人各司其职,像精密钟表里的两个核心齿轮,带动着整个项目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关系在忙碌中沉淀,愈发显得沉稳默契。偶尔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对方未竟之意;深夜书房里各自加班时,一杯悄然递上的热茶,便是无需言说的抚慰。
然而,再和谐的乐章,也难免会出现不协和的音符。
这日傍晚,陆景行结束了一个与潜在联合主办方的漫长电话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下楼来到修复室。沈云噷正在对一件准备参展的明代信札进行最后的固色处理,动作轻缓专注。
陆景行没有打扰他,只是靠在门框上,静静等待。直到沈云噷完成最后一道工序,轻轻放下工具,他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刚刚和市博物馆的李主任通了电话。他们对联合主办很感兴趣,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沈云噷转过身,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他们希望,展览中能增加一个互动环节,由你现场演示修复一本他们馆藏的、破损情况不算太严重的清代地方志。算是为展览增加亮点和话题度。”陆景行语速平稳,但目光紧锁着沈云噷的反应。
沈云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现场演示?在展厅里?”
“是的。他们会提供独立的、符合基本要求的玻璃操作间。时间控制在每天固定的一到两小时。”陆景行补充道,“李主任强调,这本地方志学术价值一般,修复难度适中,很适合做公开演示。”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只有恒湿系统发出极低的运行声。
沈云噷沉默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工作台上那套陪伴他多年的玛瑙杵臼。现场演示,意味着要将最需要静谧心绪的修复过程,置于不确定的、可能充满干扰的公共环境中。光线、温度、湿度的细微变化,围观者的目光、议论,都可能影响到操作的精准,甚至对古籍本身造成不可预知的风险。
这与他坚守的修复伦理相悖。
“你知道的,”沈云噷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修复不是表演。每一分钟,都需要绝对的专注和对文物本身的敬畏。在那种环境下,我无法保证最好的修复效果,甚至可能失手。”
他的语气没有激烈的反对,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他职业操守的底线。
陆景行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明白沈云噷的顾虑?但李主任代表的市博物馆,是此次展览能否顺利获批、并获得更多官方资源支持的关键。这个条件,某种程度上,是对方衡量“停云斋”合作诚意与灵活性的试金石。
“我理解你的原则。”陆景行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沈云噷面前,语气放缓,带着商量的口吻,“但李主任那边态度比较坚持。这本地方志的修复,本身也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只是地点和形式的区别。或许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次特殊的挑战,一次向更广泛公众展示古籍修复价值的机会?”
他试图寻找一个平衡点,一个既能满足合作方要求,又不至于让沈云噷感到被冒犯的折中方案。
沈云噷抬起眼,看向陆景行。他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疲惫,以及那份试图协调各方、推动事情前进的努力。他明白陆景行的立场,理解他肩上承担的压力。但是,有些底线,他无法因为理解而退让。
“机会有很多种。”沈云噷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但以可能牺牲文物安全性和修复质量为代价的机会,我不认为值得争取。”他顿了顿,目光澄澈地望向陆景行,“陆景行,如果‘停云斋’为了举办展览,就需要放弃它立身的根本,那这个展览,还有多少意义?”
他的反问,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陆景行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陆景行一时语塞。他看着沈云噷,看着他那双在专业问题上从不妥协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带着功利色彩的劝说,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对沈云噷所守护价值的无形伤害。
他太习惯于在商业世界里权衡利弊、寻找变通,却差点忘了,身边这个人,和他所代表的“停云斋”,最珍贵的恰恰是这份不肯变通的、近乎执拗的坚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的桂花香气似乎更浓了些,带着秋夜的凉意。
半晌,陆景行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再开口时,语气已然不同:
“你说得对。”他承认道,目光里带着歉意与更深的理解,“是我想岔了。立身的根本,不能动摇。”
他走到沈云噷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工作台上那件刚刚完成固色的明代信札,墨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主任那边,我会再去沟通。寻找其他既能体现互动性,又不违背修复原则的方式。”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笃定,“这件事,按你的意思来。”
沈云噷侧过头,看着陆景行清晰的侧脸轮廓,心中那点因原则被挑战而产生的不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尊重、被理解的熨帖。
他轻轻“嗯”了一声。
危机似乎解除了。但这一番小小的分歧与磨合,却像白露时节凝结的晨露,提醒着他们,即便在最紧密的同行中,也需时刻警醒,相互审视彼此的界限与核心。
陆景行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沈云噷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凉,他却稳稳握住。
“走吧,”他说,“上楼。我煮点安神的茶。”
夜色渐深,秋凉如水。而“停云斋”内,灯火依旧,照映着两个在理念碰撞后,反而靠得更近的身影。
微澜过后,水面重归平静,却因这短暂的激荡,映照出更深邃的天空。
秋分至,昼夜均长。天气真正凉爽下来,天空显得高远而清澈。
与市博物馆的沟通,最终以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达成一致。现场演示环节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由沈云噷主导的、每日定时的“修复背后的故事”小型讲座,配合高清摄像实时传输修复室内的静默工作画面至展厅屏幕。既满足了互动性,又最大程度维护了修复所需的静谧与尊严。
这个解决方案,是陆景行在与李主任又进行了两轮艰难磋商后争取到的。他没有对沈云噷提及过程中的周折,只是在结果落定后,轻描淡写地告知了一声。沈云噷看着他眼下的淡青,心中了然,却没有说破,只是在那天晚上,默默在他常用的茶杯里,多放了几枚宁神的枸杞。
小小的风波过去,筹备工作继续按部就班地推进。展品清单最终确定,借展函陆续发出,展厅设计图进入了最后的修改阶段。压力并未减轻,反而因为期限的临近而愈发具体。
这日深夜,陆景行在二楼书房处理完一批合同草案,下楼倒水,发现修复室的灯还亮着。他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沈云噷并未在进行精细操作,而是站在材料准备区的工作台前,手持一方沉重的端砚,正在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他微微低着头,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额前碎发垂下,随着研墨的动作轻轻晃动。
陆景行靠在门边,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沈云噷不急不缓的动作,看着那方古旧的端砚,看着墨汁在反复的圆周运动中逐渐变得浓稠乌亮。空气中弥漫开松烟墨特有的、清冽而古朴的气息。
这景象,莫名地让人心静。
他想起小时候在外祖父家,也常听到类似的、富有节奏的声音——不是研墨,是外祖母在用古老的棒槌敲打浆洗过的被单。那种声音,沉实,安稳,代表着一种与效率无关的、缓慢而扎实的生活质地。
沈云噷研墨的动作,与外祖母敲打衣物的姿态,在某种意义上,跨越了时空,奇妙地重合在一起。那是一种对时间的驯服,对物品的敬畏,以及对即将进行之事所抱有的、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不知过了多久,沈云噷觉得墨浓适中,才停下动作。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站在门口的陆景行。
“还没睡?”他问,声音因长时间的安静而显得有些低哑。
“下来喝水。”陆景行走近,目光落在砚台中那池乌黑润泽的墨汁上,“怎么自己研墨?不是有现成的墨汁吗?”他知道沈云噷为了效率,在大部分教学和非关键修复中,也会使用品质可靠的现成墨汁。
沈云噷用笔掭了掭墨,试了试浓淡,才答道:“明天要补全那件宋画残页上的题跋。墨色必须与原作气息相通。现成的墨汁,火气太重,少了这份沉静。”
他说的“火气”,陆景行不太能完全理解,但他能感受到那份追求极致的用心。他看着沈云噷清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腕,看着那池被他亲手驯服、打磨出来的墨,忽然间,连日来因各种谈判、合同、预算而积累的焦躁与疲惫,竟被这缓慢的研墨声一点点抚平了。
“这声音,”陆景行忽然说,“很像小时候听过的,捣衣声。”
沈云噷微微一愣,随即了然。他放下笔,看向陆景行,眼中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古人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声音,是准备寒衣,是生活,也是思念。”他顿了顿,看着砚中的墨,“研墨,是准备,是让心静下来,去触碰另一个时空的悲欢。”
他的解释,总是带着一种诗意的通透。陆景行看着他被灯光柔化的眉眼,心中一动。他伸出手,不是去握沈云噷的手,而是轻轻覆上了他刚才因用力研墨而微微发红的、搭在桌沿的手背上。
掌心温热,包裹着对方略带凉意的手指。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陆景行低声说,目光深邃,“你说的‘气息相通’。”
不仅仅是对墨色的追求,更是修复师试图跨越时空,与古人、与物象达成精神共鸣的那份心意。这份心意,需要宁静,需要耐心,需要像这研墨一样,一下一下,沉实而专注地打磨。
沈云噷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指尖传来的温度,似乎比那方端砚更让人安心。
“累了就去休息。”沈云噷轻声道,“明天还要去见场地施工方。”
“嗯。”陆景行应着,却没有动。他只是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感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连接。
秋分之夜,阴阳平衡,寒暑均平。
而在这一方点着灯、飘着墨香的修复室里,两颗曾经各自跋涉的心,也在这沉静的砧声般的研墨节奏里,找到了某种深刻的、无需言语的平衡与共鸣。
夜还很长,工作依然繁重。
但此刻,万物静寂,唯有心音与砧声相和,便是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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