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巫大人年逾古稀，可看得出来身体硬朗，周亦湫怀里抱个人，跟上老人家的步伐还需要加快脚程。
到了司巫府门口，早前把黎愈拒之门外的侍从一见主人回来，立刻笑脸迎上来，一边热情地慰问：“司巫大人，您累了吧，快快进去歇息吧，我先帮您开门。”说着手上飞快把门打开了，随后恭敬地立在门板前，以防风啊什么的把门给吹回来。
黎天雄微微点头，露出一个亲切的表情道：“阿良，你去告知江嫂一声，让她端点换洗的水到西乡放，顺便给周公子沏一壶茶。”
阿良连声应下，临走前看了一眼司巫后面的人，这位周公子，他倒是有所耳闻，果然名不虚传，是位俊俏的公子哥，只不过怀里抱了个人，他没敢继续看下去，只看见露在外面略显粗糙的衣料，心底暗忖估计是两人热心所救的路人，毕竟他也是司巫大人好心救下来留在府中做事的。
黎天雄把周亦湫请进去，一路到了房间，把因为失血而昏迷的黎愈放下，周亦湫擦了擦自己手上沾染上的血迹，挡在黎愈身前，眼神如同一头凶猛的狼。
如果不是目睹之前他划破黎愈咽喉的一幕，倒是像他舍命都要护住重要的人了。
司巫府不大，除了外头看起来十分有派头的大门口，里面的大小还比不上周亦湫家中的一个偏院，外头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从方位辨别是从另一端传来的，随着音量增大，逐渐到了门前。
房门开着，一位梳着发髻的老妇人手里端着一壶茶，欠身对里面的司巫行了一礼，走进来，后面跟着的则是阿良，他手里也端着水，只不过，那一盆显然是为清洗的。
黎天雄在两人把东西放下后，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没我传话不用过来，我和周公子有话说。”
四周恢复安静，黎天雄亲自倒了一杯茶，走近递给周亦湫，周亦湫盯着他，没有接，也没有说话。
黎天雄把茶杯搁在一边，视线落到周亦湫身后道：“二十年前，那场火灾，愈儿捡回一条命，也在脸上落下了一道疤。”
周亦湫皱眉：“所以呢？”一道猜测忽然闪现他的脑海里，令他不由嗤笑一声，“难不成您想说，他落下这道疤是为了救我？”
当初的记忆随着年岁的变迁，已经不是那么清晰了，犹存在的几个画面，不是黎愈在烈火之外背对着他置他于不管不顾，就是自己母亲冒着浓烟冲进来，不顾性命救下他和黎愈两人，甚至那时候，母亲是先把黎愈救出去的。
那个时候他发着高烧，鼻腔又被刺入呛人的浓烟，求生本能令他一次次在烈火中于昏睡中清醒过来，那个时候他渴望地望着黎愈小小的背影，想要开口喊他救他，可张了张嘴，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黎愈也没有回头过。
他甚至做过设想，也许黎愈也吸入了浓烟，不得动弹了，他撑起身子，即使爬过去也要把黎愈救下来，他答应过两位母亲，会把黎愈当做最最重要的人，护他周全，可刚撑坐起来就看到了什么？
黎愈压根儿就没有昏迷，他背对着他，往门外的方向走了出去，愈来愈远。
房屋中央因为燃烧，掉下大段木梁，坠落间火星四下飞溅，周亦湫也因为耗尽了力气，重新倒回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便是母亲模糊的身影与熟悉的声音。
周亦湫双臂交叉在胸前，收下巴，俯视着对方，眼神冷漠：“没想到您堂堂一个司巫大人，还要用这样的手段。”
青年的言行已没了一丝敬重，黎天雄面色却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温声道：“你可以不相信，但是他救了你，是事实。”
“好！”周亦湫道，“就按您说得算，那我娘亲也算豁出命救了黎愈一命，这救命之恩，抵消了。”
周亦湫脸色铁青，连讥笑的那抹笑意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更不用说此刻这番话过后的神情。
这几乎已经快触犯到他的底线，用真情实感作为谈判的筹码，甚至不惜搬出自己的至亲。
可他由此有所领悟，先前他对黎愈的种种好奇都在此番对话下寻到了答案。
黎愈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只好说，什么样的血脉滋生什么样的后代，他外祖父会言及此，加上黎愈那饱受诟病的亲生父亲，唯恐是更甚的。
“您说的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对他放下杀心。”
周亦湫扯了下嘴角，随后空出一只手，去挑开因为随手把黎愈扔到床铺上时移了位导致挡住脸的枕头，凝视那张平静的睡着了的毫不设防的雪白的脸，因为失血，黎愈的脸色白的吓人，嘴唇也是苍白而干燥，往下，则是没被止住血迹的脖颈儿，已经染红了领口，到了骇人的地步，而此刻还在滴答着血液。
这是他以往二十几年人生中最为血腥的一幕，他是周庄的公子哥，是未来的继承人，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即使他后来与父亲和长姐关系逐渐疏远，可也从未让他真正面对过这样的情景——
血流不止的，在至亲面前，一点一点流逝自己生命的。
周亦湫指尖摩挲了两下那柔和的枕头，忽而转头对着司巫笑道：“如果您没话说，他这条命就是我的了，是杀是刮都由我做主，这也是您先前承诺过的。”
嘴角虽然噙着笑，可真正的笑意却是不存在的，他看着司巫，见他一动不动，整个人更加冷肃起来，随后俯身，就要把黎愈这么提起来，就在此刻，司巫开口了，语气也从先前的平静转化成了无奈，甚至带上了一丝讨好。
他说：“周公子，求你放过黎愈。”
周亦湫挑了下眉：“司巫大人这次又要和我算什么账？”
他明白像司巫这样能够委曲求全的人，断然不会用相同的招数两次，之前在众人面前，他已经用过苦肉计，现在没人在了，不需要表演他对外孙的关怀，而且，他如此谋得众人尊重的人，自然不是靠如此拙劣的法子做到的。
即使他用了，周亦湫暗笑，那估计也不会有黎愈那些风言风语在庄内肆意流传。
他这个外祖父就真的对自己的外孙那么关爱有加吗？
黎天雄叹了口气，走到屋子里的木桌前，从一整叠书籍下面，取出一个小的方盒，递给周亦湫：“这里面有你想要的答案，如果你看完以后还想要愈儿的命，那就当我这个外祖父实在当得太过失职。”
周亦湫接过来，啪嗒一声打开盒子一侧的暗扣，盖子自然打开来，露出里面的一张折叠好的纸张，是最寻常的书写纸，随处都能买到，周亦湫取出来，又看到下面有一个圆盘状的黑色木质物件，看大小，只有手掌心那么大。他先把纸张翻开，这时候他发现这纸张被折叠过的地方发黄，看得出来有些岁月的痕迹，而且看过的人似乎翻过不止一次，四周都有了微微的卷边，可依然被保存的很好，从它其他地方的平滑与干净就可以窥见。
然而，周亦湫从看到里面内容的第一眼就愣住了，随后他抬头望向黎天雄，得到他一个点头，他才木然地垂下脑袋去看里面的文字。
太熟悉，那运笔的走势与用力点，不是他母亲的字迹，又会是谁？随着逐字逐句地查看，周亦湫渐渐地屏住了呼吸，他从头到尾看了不下五六遍，最终喃喃道：“不可能......”
黎天雄说：“这是你母亲当年在我去接愈儿的时候，避着众人交到我手里的。”
“不可能，怎么可能？”周亦湫依旧失神着，仿佛没有听到黎天雄的话。
怎么可能呢？
他母亲，二十年前，就亲自把他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了司巫大人抉择，他那么温婉善解人意的母亲，怎么会也做出不顾他意愿的事？
他从小就受母亲的教导，要知恩图报，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要坚持自己的原则，要自由有所热爱。
这些教诲，在他往后的人生中，成了无形的一只手，一直引道着他，去做一个潇洒的人吧。
可是，说出这些话的母亲，居然在那么久之前，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的人生下了一个最重大的决定吗？
周亦湫木木地，手指一根根收紧，把那张纸揉成了团，长久的静默让他逐渐暴虐，最终把纸团丢到墙上，喝道：“你休想用假的笔迹来欺骗我！”
母亲不可能那么做的，一定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字迹，令他就范，令他驯服，说不定是眼前这位斡旋在两族之间的司巫与那几位族里的当家人的合谋。
黎天雄看着青年，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但是你可以再看看盒子里面的另一样东西再决定信不信。”
周亦湫目眦欲裂，他对眼前人的信任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对于木盒子里的东西，也已经没有任何可看的**，他甚至挥手砸落，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里面的东西滚出来，碎成两半，也露出了它的另一面。
黎天雄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周亦湫看都不看一眼，整个人气得颤抖不已，胸膛起伏，他甚至上前，在对方愕然的瞪视下，一把把人拽起来，按到墙上，黎天雄后背触到坚硬的墙面，发出一阵闷响。
耳里传来的声音如同鬼魅一样：“如果你只想拖延时间，恭喜你做到了，你惹怒我了，黎愈的命我要定了。”
青年的力气像巨山压下来，黎天雄被对方这样压制着，呼吸有些不畅，艰难地说道：“你母亲说过，只有黎愈活着，才能保住你的命。”
“哼，”周亦湫冷哼，“又想说那些什么传闻，破布和尚的预言吗？只有我和他结亲才能救家族于危难之中？我早就受够了你们这般自私自利的话。”
“黎愈说得也不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您亲外孙教给我的道理，今天就让您欣赏一下他践行这句话的后果吧。”周亦湫说着，飞快点了黎天雄的穴道，令他不能动弹也无法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回床边，然后拎起黎愈，冷嘲，“睡梦中死去也太便宜他了，不如就弄醒吧。”
周亦湫丢弃草芥一样丢下黎愈，端来黎天雄吩咐送来的一盆水，兜头淋下，黎愈的身上和身下的床铺立刻湿透，鲜红的血液也在水的晕染下，四处蔓延......
黎愈在凉意中惊醒，还被水呛了好几口，蹙眉咳嗽着，浑身失力地倒在那里，难以动弹。
周亦湫面无表情瞅他，喉结危险地滚动：“醒了？”
黎愈眼睛迷蒙，闻言嗯了一声。
疼，是他第一反应，随后记忆才似雪片一般飞回来，衣服黏糊糊粘在身上，潮湿的感觉，有些眼熟的房间，令他在清醒的那一刻，就得到了答案。
前不久，外祖父为自己向周亦湫求情，他们回了司巫府，这个他昨日未能进门的地方。
可，怎么不见外祖父？
黎愈只是动了一下，整张脸就皱起来，他平复了一会儿，才哑声问道：“外祖父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周亦湫露出森森白牙，邪笑道：“不就在眼前，你爬起来就看得到了。”
这般互相关爱的戏码，周亦湫不介意再欣赏一番，于是他抱臂立在一边，冷眼旁观黎愈努力忍痛起身的模样，终于等黎愈坐起身，看到在一边动也不能动，只能朝自己摇摇头表示无妨的外祖父。
“周亦湫，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光是坐起来就快把他的力气耗干，黎愈说出的话都带上了艰难的喘息声。
周亦湫听得心烦，面上却佯装成满不在意道：“做什么，你不是也听到了，很可惜，你敬爱的外祖父也救不了你的命。”
“......”
“把你弄醒，也只不过，想要让你外祖父亲眼看着，你，死在我手上罢了。”
“你疯了，”黎愈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周亦湫。
周亦湫哂笑一声，五指攀附到他血污不堪的脖颈，面色不改地用力握上去，直到那上面的青筋凸出来，也没放松力道。
黎愈的脸在一点点涌现血色，随着他的力道加大，原本病态的脸反而有了生气，就连那道疤痕也沾上了肉色，变得更加艳丽。周亦湫抿唇，想冷眼看着，却在某一刻，心脏忽然一阵刺痛，令他手底下力道一松，黎愈也在这片刻得到喘息，剧烈咳了起来。
周亦湫捂住发疼的心脏，万箭穿心，在他想要一击夺取黎愈姓名的时候，他的身体也发生了同样的刺痛。
寂静的空间，只有两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黎愈也缓过来了，周亦湫才觉得好受了一些，他眼睛凶狠地在祖孙俩之间来回巡回，终于捧场般鼓了两下掌，咬牙道：“真是高明，令周某甘拜下风。”
黎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从他见到周亦湫以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刺激，令他有些迷惑，总感觉周亦湫有些不对劲儿，可具体在哪里他又说不清，便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给外祖父，外祖父却给他一个开不了口的唇形，随后眼睛往地面扫了一眼，黎愈这才注意到，地上有两个碎裂的木块，而墙角则有一个揉成团的纸条。
他先是被熟悉的木头成色给吸引了，即使碎了，他也记得很清楚，那东西是什么，他忍着全身的难受，在周亦湫恍然间给自己点了止血的穴道，扶着床沿一步步走过去，一一捡起地上的东西。
把两块碎片拼凑到一起，黎愈低声喃喃道：“春景图。”
是他和周亦湫一起用灵力凝结过的图景，两个孩童你一言我一语描述着，两位母亲笑着听着，只不过，黎愈的母亲做的是荷包外面的刺绣，而这块圆形木盘，出自周亦湫的母亲之手。
里面汇入两人的灵力，是他们一心的见证。
现在它碎了，而他和周亦湫也走到了互不信任的地步。
周亦湫站着，自然也看清了地上的东西是什么，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熟悉，都在瞥过一眼翻面过后的雕刻全部回归。
这么多年，他早已经把这些东西遗忘在脑后，他曾经是心急寻找过的，在出事后的那几天，母亲宽慰他没关系再给他刻一个，周亦湫哭闹着，甚至还一个人跑到被贴了禁条的废墟去寻找过。
结果自然没有找到，而这件事也只是短暂困扰了几天，后面就被母亲愈发严重的病状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他没想到，他还能看到这样东西。
甚至在目睹到它的时候，那种曾经两人两小无猜的心境也在拼合完整露出那个画面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回到了他的身体。
周亦湫感到寒冷，不敢看黎愈的样子，心脏更是泛出另一种不可名状的刺痛。
周亦湫还有话说：“很生气，从为如此生气过！”
黎愈：“谁让你偏要不听老人言？”
周亦湫：“你再说？大不了我和你同归于尽！！”
黎愈：“抱歉，我说错话了。”
周亦湫：“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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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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