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湫感到寒冷，不敢看黎愈的样子，心脏更是泛出另一种不可名状的刺痛。
他双眼直直往前盯着，左手不可思议地按压住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如此剧烈，令他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亦湫心中一阵慌乱，完全没了之前占尽上风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了那份信笺中写的四个字——"一心同体"。
所以......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联系？
周亦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目光却越过宽大的掌心，投向地板上被拼凑完整的圆形木盘。
那是一块上好的檀香灵木，是他当初用自己稚嫩的灵力，去市集上一块一块探索寻回来的。
入目并不特别，对于这世界绝大多数人来说，也许仅仅是雅室茶盏下的一个杯垫，甚至，某个农户炊烟下冒着袅袅香气晚餐下的防烫垫......它就摆在寻常的摊子上，所具备的也只有这样隔热这一个功能，然而周亦湫把它买了回来，双手呈给母亲，完成雕刻，再回到他的手里，却被当做宝贝一样珍藏在自己的怀里。
当初递回手里的心情多么喜悦，此刻面对着它，就有多么讽刺。
周亦湫缓缓收回目光，动作迟缓地如同生锈到打不开的铁器，此时他连气都没有力气生了，慢悠悠地站直了，步伐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挪动着。
黎愈拾起圆盘，一抬头，瞅见的便是周亦湫这么一副样子，备受打击的模样，使他下意识把圆盘握紧了一些。
如果说对周亦湫而言，这横跨了二十年的心情变化极大地冲击了他的内心，那么对于黎愈而言，又何尝不是？
黎愈透过圆盘，似乎能看到当初那个温柔的身影，还有受了一身伤还紧紧握住他的手，想牵至另一个男孩手掌的强撑的笑容，一直以来精致的妆容，那一刻尽被黑污所遮盖，被泪水一淋，甚至不能辨别出来曾经清丽的容颜。
周亦湫在走远，已经到了门口，黎愈却仿佛在一瞬恢复了十成的力气，快步走上来挡住周亦湫的去路，一双眼睛定定地仰视着对方，嘴唇也紧紧抿着。
他的动作太迅捷，到了周亦湫面前的时候，周亦湫如梦初醒一般，被黎愈唤回了神，两个人目光就这样没有任何阻挡地对上了，很快，周亦湫又把视线转移到他脖颈，看到正在流淌的鲜血。
忽然间，周亦湫有一种奇怪的想法:黎愈流失了这么多血，既然他们俩一心同体，那么他会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体状况也有生命危险？
会一同死去吗？
这是他母亲希冀的“殉情”吗？
然而，他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了。
也许母亲的遗言是一个很好的控制手段，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少年。
毕竟，早在很久之前他把两位母亲委托的其中一块同心锁弄丢了，至于黎愈的那一块，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在何处，周亦湫后退半步，仿佛离黎愈近一点都让他嫌恶，之后冷冷道：“别挡道！”
黎愈没让，反而往他的方向前进一步，他一动，立刻引起周亦湫的不满，在他开口前，黎愈停在一个稍显亲近但维持礼仪的距离，才开口：“你杀了我，自己也会死的。”
周亦湫蹙眉：“就算会死，总有一天我也会杀了你！”
“我知道。”
平淡的话语令周亦湫感到可笑，刚刚还在说自己疯了，现在怎么又这么平静，置生死于度外了？
而黎愈下一句话就给了他答案。
黎愈不再看着他，而是看了一眼被周亦湫点了穴的外祖父，随后才道：“我之前一直以为容姨对我说的话，不过是因为想要你和我在动荡之中也要互相扶持，所以她，”顿了顿，黎愈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瓷瓶，周亦湫很快就认出来，那便是他听黎庄那位不懂礼数的姑娘和黎愈抱怨过是他母亲遗留仅两颗的药丸，一颗喂给了他二姐的公爹，那么这一颗，思索间居然就这么轻易被黎愈递到了自己面前，“我母亲也给我留过信笺，这药丸也是一起留下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吃下它，你和我之后所有的联系都会一刀两断。”
周亦湫没有去收，反而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这是我现在能和你交易的唯一筹码。”黎愈的脸色因为连续说话，再次失去了血色，看上去不像一个正好年华的青年，煞白得仿若一个纸糊的假人，连嘴唇都发着失温的青色，可他依然吐字清晰地把原委一一道来，“最近的一个证据，是服过药的，你的二姐夫的爹，回来之后，你一定确认过他的状况，还有一点，如果你不信，我也想请你给我一段时间，只要完成了我想做的事情，你可以取我的命，再服下它，小宛会辅助治疗你。”
周亦湫却冷笑：“你还想把我当猴耍吗？你以为外面那群人今天为什么能当众逼迫我和你成亲？”
黎愈也知道周亦湫对他信任的缺失，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先前的被动局面，终究把他推到了周亦湫的对面，他垂下头颅，语气有了松动，恳切道：“求你，周亦湫，我现在还不能死。”他们有过初见时的互相试探，也有过共同出行时候的争执与维护，可如同他们最亲密的时刻一般，此刻只剩下黎愈低下在外人看来高傲的头颅。
清冷孤傲的公子哥，如此卑微地求另一个人，黎庄内多少人希冀看到这幅画面，以此宣泄出自己的不满，对着他人，能理直气壮地道：你看他也不过是个假清高的卑鄙小人罢了，平时摆得高高在上，最后还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一个？
周亦湫面对黎愈的求情，一方面第一感受也是如此，另一方面却并不感到快慰，他知道众人对黎愈不满，看似逆来顺受却视若无睹的模样令他们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唱没有人欣赏的独角戏，可对待他的时候却有些不同，黎愈有时候是会反驳他的，思及此，周亦湫心情好了一丝，接过那个瓷瓶在掌心查看，一边道：“我可以同意，但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黎愈道：“我知道，就三个月，这期间希望你可以忍受一下，之后我愿意以死拒绝你和我的婚事。”
“不行，太长了，谁知道中间会不会有新的变故。”
“那你想要多久？”
“最多一个月。”
“......”
“怎么，嫌少？”
“好，就一个月。”黎愈身体晃了晃，强撑的精神几乎令他在谈判的末端昏迷过去，然而他还是努力撑起眼皮，恳求，“现在求你，放了，我外祖父。”
眼前被黑暗吞没，再醒来的时候黎愈还是在司巫府，只不过看样子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屋子，而且外面天光依然亮着，不知睡了多久。他从床上坐起来，脖子上被包扎过，除了有些刺痛，头仍有些晕之外，没有别的不适。
他下床走到屋门口，迎面却正走来一个熟悉的面孔，看到他，立刻大喊了一声，衣裙随风摆动着，丝毫没有崇水女儿的矜持。黎雁今天穿着的是一件浅紫的长裙，搭配上星星点点的白色花纹，很是艳丽动人，她奔至黎愈面前，气喘吁吁地问：“你醒了，怎么下床了？”
黎愈被她迎面而来的一阵香风吹得愣了愣，扶住门框回道：“我好多了。”
黎雁不怎么相信地绕着黎愈打量了好几圈，才哼了一声道：“都是那个登徒子干的好事！如果，如果不是他不在这里，我现在就给他一剑！”
少女是个快言快语的性子，她说完话，没听到黎愈回应，一抬眼见到对方更加白了的脸色，顿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悻悻地道歉。
“无妨，”黎愈在安静的空间平静道，“他会生气是应该的，他会中招，也有我的推波助澜。”
少女瞪大了双眼，惊道：“你，你你，推波助澜？”
黎愈在对方惊诧的目光里点了点头，其中的内情他不愿多说，至少接下来这一个月之内，他和周亦湫虽不至于和谐相处，但是至少能够在别人面前摆出尚可的姿态。
而那些逼迫他俩成亲的要求，他们可以用别的事拖延，黎愈想起地界处的那块界碑，也许他可以向庄主求得一个外出的任务，表面上他和周亦湫一起出行，其实出了崇水，他们可以互不相干。
不过，“我不同意你去那里！”
在听了黎愈直言接下来有要和周亦湫一起外出去静水的计划后，她第一时间就否决了，“我不会让你和他再单独行动的，万一他言而无信，再对你性命相逼呢？你不会武功，打不过他的。”
黎愈的神色不变道：“黎雁，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黎雁摇了摇头，看黎愈像看一个被什么夺舍了的躯壳，只不过这个躯壳令她忿忿然，又无可奈何，女孩儿脸色变化了几番，最终耷拉下眉头，真真切切显出几分女儿的哀愁来，甜美的嗓音带上了委屈：“为什么？黎愈，你拒绝所有人，这么多年，我和你是关系最好的族人了吧，可是，你却把我推开，把那个要你命的人看得这么重要？”
黎雁不解，她说着说着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一直以来以独立剽悍的侠女自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即使是面对凶恶的劫匪，她也不露惧色，这是头一次在他人面前露出柔弱的姿态，可她到底是大小姐的身份，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所以忍红了眼眶，却没有掉下一颗眼泪来。
“......”
“我果然最讨厌你了！”少女的紫色裙摆再次晃动，不消片刻，消失在了不算大的院子内，彻底看不见过后，黎愈面朝空荡荡的院子，暗叹一口气。
黎愈在外祖父的府内没多呆，当晚就离开了。傍晚外祖父回来的时候，两人商量了一番接下来的计划，按照黎愈猜想的，果然，崇水决定干涉周边的事务，也就是在明面上，表明了与临水相反的立场，而去静水的差事却落到了黎雁兄妹的身上。
恍然记起女孩伤心的模样，黎愈问道：“那里地势险恶，恐怕危机重重。”
黎天雄听出他的话外音，嗓音平静道：“黎鹤能言善辩，黎雁身手不凡，派他们两个人正好，庄内也会安排身手不错的弟子与他们一起。”
“倒是你，愈儿，”黎天雄心疼地望着自己的外孙，看他脸上的疤痕，“外祖父没把真相全部告诉周公子，你会责怪我吗？”
黎愈自然摇摇头，他扯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那是他们的遗志，现在周亦湫这么反感我，不告诉他也是为了大局考虑。”
那份遗志，黎愈也是在预言刚起的时候才被告知的，知道这件事的，寥寥几人，其他人都有谁，黎愈除了外祖父谁也不清楚，加上这么多年来，族内也存在着反叛势力，对方还潜伏着，这件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不用说，周亦湫一直以自我、洒脱的方式过活，太早让他得知，不管是谁，都会认为不妥帖。
黎愈倒是没有过多的顾虑，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保护好外祖父，让他不受自己身世的牵连，再者就是为父母报仇。
然而这一趟外出，让他见识到了自己多么的脆弱不堪。
被对方耍得团团转不说，还被离间了他和周亦湫的关系。
不用说报仇了，他现在就是离开崇水一步，估计活着都很艰难。
他答应周亦湫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所以他能借助周亦湫的能力的时长也就剩下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里面，他必须把报仇的事情提上日程。
他不能抱憾死去。
黎愈睫毛颤了颤，抬起眼睫道：“外祖父，我知道您一定会帮我，所以我这一次会去另一个地点吧。”
司巫一动不动地沉默着，半晌才发出一道长长的叹息：“上次寻到的地下水源，早已经不知被谁下了毒药，仅剩的水量恐怕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庄主们商议过后决定让你们俩去沿海的千水之城，虽然没有固定时限，但给你们的要求是越快越好。”
千水之城，黎愈在书上看到过，咸水湖四处环绕，因为旧时缺淡水，当地人把水源看得很重，甚至会在附近遭遇缺水的百姓来求水的时候开出高价，更有甚者把人赶走；也听闻过那里有一位能把海水化为淡水的高人住在当地，只不过对方隐姓埋名住在不知何处一直研究着如何提升淡水的质量，方位很不好找。而崇水与它之间隔着一个布满崇山峻岭的雾山，那里常年烟雾缭绕，瘴气丛生。千百年来，崇水与千水之城的交往不多，主要也是因为这中间的危险地势。
如今，要寻到能撑过干旱的水源，最近的也只有这个地方，其他的地方按照记载，不是荒芜的无人之境，就是再北上的敌国故土。
所以唯一的方式，就是能沿着最近的山道顺利穿越过去，那么十余日他们足够往返了。
只是能顺利穿越的几乎没有先例，崇水向来不缺水，在往常干旱的年份，也从未遇到这么严重的旱灾过，记录极少，寥寥几笔，也是悲大于喜。
黎天雄知道这对外孙来说是一个豁出命的差事，他最终的使命都没有完成，可他也抱着一丝希望，在看了许久黎愈没有变化的脸色后，他到底没有把那份带着侥幸的揣测说出来，他知道他聪明的外孙懂的。
黎愈也正好对上他的眼睛，片刻后坚定地点了点头，没有异议答应下来。
心态起伏着写着这篇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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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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