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镇的热闹，是黎愈不曾料想过的。木窗合着，遮住不知黑白的天，却听得遥遥传来砰砰啪啪的敲打声。黎愈半侧着栽倒在掀开一半的床铺上，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坐起来。
不消片刻，锣鼓喧天的动静到了窗下，黎愈推开窗往下看，沿街站着五六个粗布汉子，个个肌肉健硕，皮肤黝黑，最显眼的要数他们头顶带着的帽子，一把锋利的蓝色剑刃绣在正前方，尖处则有一个金丝猛虎图腾。
人群早已围了个水泄不通，黎愈眯了眯眼睛，发现大多数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凝望着，而那个地方俨然是几个壮汉的包围圈，灰色马匹牵引着的车厢，没有顶盖，囚笼一般困着数个歪七倒八的女子，面容看不清，但是可以确定都很年轻。
锣鼓齐鸣着，载着女子往前去了，黎愈眉头皱了皱，随后吱呀一声把窗关上了。
抬步走到门扉，稍早感知到的动静也在此刻顿了顿，黎愈利落解锁开门，外面站着的，正是前一夜离去未归的周亦湫。
两人四目对上，互相看了一眼，黎愈率先移开了视线，往外踏出一步，准备下楼寻点清水洗漱，不料周亦湫往前一挡，正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黎愈只好无奈抬头再次看向对方，周亦湫衣服没有换，照旧是乱糟糟的领口，甚至额角都垂下了几缕发丝，看上去有些过于松懈的放荡不羁，尤其这个距离，他的鼻尖又捕捉到了似有若无的香气。
倒是有了些变化，比起前一日，清冽了许多，但是黎愈抿着唇照旧往后退开一步。
他对许多事物的感受都较常人敏感，即使是清冽的香气，到了他的鼻腔，也会令他想要打喷嚏，远离。
这一退，退到了屋内，隔着一扇半开的门，周亦湫再次凑近，把门用手挡住。
一手撑在门上，身子前倾，至少从黎愈的角度来看，周亦湫这个姿态过于亲近与暧昧，但是这么不容抗拒的姿态，又准确敲击到了黎愈十分不敏感的神经——周亦湫误会了
昨天晚上的对话即使经过他的冥想消散了，可周亦湫一出现就又如同蝉蛹结茧一般，一丝一缕缠上来，把黎愈一点点裹挟在内。
偏偏面前人还要狎昵着掐住他的下巴，以霸道的姿态再强调一遍：“黎愈，我昨天晚上对你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
“你不是能找到满足你需求的人吗？”黎愈伸手去掰周亦湫的手掌，一双狭长的眼眸平静如水，淡淡道。
周亦湫如同听到一则笑话，笑了笑道：“非也，美人我自会疼惜，可你不一样。”笑容里带着什么意蕴，周亦湫十分肯定黎愈一定明白，更不用说黎愈又是这样的挣扎力道，他如同拎小鸡一样，只是掐着黎愈的脸就把人拉到自己怀里，然后意有所指地顶了顶。
“......无耻！”平静的脸上霎时出现一丝裂纹，黎愈震惊片刻骂道。
周亦湫极近的距离俯视着眼底的人，嗤笑道：“你再骂一句？”
“你......”话语被封在凑上来的唇齿间，周亦湫吮咬着他的双唇，咬出一口铁锈味后，才离开一寸距离，舔了舔沾在唇角的血。
忽然，啪的一声巨响，周亦湫脸颊随即浮起清晰的五指印，随后门在面前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着门扉，他还能听到黎愈气急败坏的脚步声，周亦湫含笑摸了摸自己红肿的半边脸颊，转身下楼去了。
黎愈越不舒坦，周亦湫心情就越好，他脚步轻快地下楼梯，走到一半，瞧见小甲，对方赫然被他红肿的脸颊吓到，整个人缩到了扶手边，有些结巴地打招呼：“周，周公子，早。”
周亦湫挑了挑眉，擦过小甲到了一楼，径直走到靠近街道的一桌，与对面那人笑着说了什么，才坐下。
小甲偷看了一眼，不敢多瞧，急匆匆跑到二楼去了。
黎公子是早就醒了吧，不然周公子怎么脸颊有那么明显的五指印？
关于两人联亲的事情，小甲这段时日已经是听到耳朵都生茧了，也知道自己的主人并不是那么受族人的欢迎，就连司巫长老召集大家询问有谁愿意同公子一起同行时，只有他主动请愿，而他以为会是自己强劲对手的小丁，则在今早更早出发去静水镇的队列里面，对方跟在黎鹤公子的后面，看上去好不开心。
小甲不解，可小甲也不愿意多想，他头一次看见黎公子，还不明晰其中那些弯弯绕绕的往事，只是打心底觉得对方看上去不像个坏人，跟着黎公子的几次，对方也没有为难自己，可令他想不通的是，既然周公子那么讨厌自家公子，甚至要取公子的性命，那么又为什么同意要一同来走这一遭，谁都知道凶多吉少，路途艰辛......
更加令他惊讶的则是，周公子居然被黎公子打了还笑着，难道......
小甲不敢想了，赶紧上楼敲击了两下门，没等来回应，就匆匆推门进去，一边焦急喊着黎公子，把在一边给自己上药的黎愈吓了一跳。
“......”
小甲当着完好无损的黎愈做了积极的自我检讨，随后为黎愈打水来洗漱，之后才一起下楼去吃早餐。
原定的行程，不必在当地住上一夜，只消找人打听一番，关于上山的路，之后就该启程继续，可时辰已经耽误了，对于罪魁祸首，黎愈不想看见对方的脸，所以小甲提问要不要同周亦湫坐一桌，黎愈立刻拒绝了，正好楼梯边空了一桌，黎愈就坐了过去。
伙计送来丰盛的早餐，除了常常吃到的那些，还有些雾山的特色，白白胖胖的圆饼看起来不起眼，掰开却散发浓郁的麦香，还有勾人食欲的肉味，夹杂着特殊的香料气味，黎愈二十年来吃惯清淡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随后掰了小半个到自己碗里，另一大半却是给了小甲。
小甲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着不知道该不该接，黎愈开口道：“吃吧，待会儿还要爬山。”
“那公子你......”小甲还要推辞，桌边传来一道声音，不紧不慢的，“赏你的就拿着，不接受不是不给他面子？”
小甲看了一眼领着一个陌生人站在附近的周亦湫，战战兢兢接受下来，对黎愈道了句谢。
外人在场，而他是黎公子这边的人，就算他不聪慧，也不会给公子落了面子。
余光悄悄打量黎愈，对方却没有什么反应，小口吃着早餐，动作十分优雅，小甲不免暗暗感慨：不愧是司巫大人的亲生外孙，对于崇水的礼仪做得如此好，看起来是这么赏心悦目。
周亦湫带着人上楼去了，小甲跟着黎愈吃完了饭，找来店里的伙计询问，伙计听到他们问话，不急不慢地打量两人，叹了口气说他知之甚少，一边却用食指和大拇指搓了搓。
黎愈没注意到对方的小动作，点头致谢，就要起身，小甲看得心急，一嗓子喊住了黎愈。
“怎么了？”分明是十成十的不解。
“......”小甲暗叹一口气，看来传闻到底不错，自家公子二十年间不曾出门，对于外面世道有些什么规则知之甚少，更是看不懂伙计那个要钱换消息的手势，于是凑近了些，在黎愈敛眉的时候轻声说了些什么，又飞快离开了。
“要多少钱？”出乎小甲的意料，黎愈就这么坦荡荡朝伙计询问。
伙计也少见这阵仗，愣了一下，才聚起精明的眸光，讨巧地道：“公子开心，愿意多给一些，小的自然是感激不尽。”
笑意中满是谄媚，大概是听到小甲喊黎愈公子，不过这次小甲学乖了，在黎愈从钱袋里掏出一大锭银子的时候，赶紧抢先说我来吧我来吧，最后含泪把自己辛辛苦苦攒的几块碎银都交给了伙计。
伙计没宰到客，有些遗憾，可到手的银子不算少，便把自己听闻到的都说给两人听了。
得到了需要的消息本该果断启程的，黎愈见伙计笑盈盈把碎银收好正要走，他不知何时取出同样数量的钱，搁在桌上，叫住了伙计：“再问你一件事。”
伙计眼睛被银子闪得亮晶晶的，连忙回身，一手去笼钱进手心，一边热情道：“客官有什么尽管问，小的自然是知无不答。”
黎愈没有很快说话，先是朝沿街的那一排开着的窗扉看了一眼，才问：“早上我被锣鼓吵醒，不知道是有什么欢庆的习俗？”
“哦，那个啊！”伙计笑眯眯地招了招手示意凑近些，才悄咪咪地说，“客官是头一次来吧，我们云水镇有一个经商的大户人家，姓金，前段时日金府的公子同人上山打猎，一直未归，据说是被山上的妖精迷了神，金老爷找人算了一卦，说是狐狸精作怪，所以正满城寻找狐狸眼的俊俏少男少女，说要送到打猎的山上，人数够了，再一施法，狐狸精就会妖力消散。”
“狐狸精？”
“是啊，”伙计点了点头，“金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不过风流债欠了一大堆，城里被他光顾过的姑娘男子，据说都拍手叫好呢。”
黎愈抿着嘴唇不说话了，小甲察言观色，把伙计打发走了，他看着黎愈有些入神的脸，有些担忧地问：“公子，这件事，你要管吗？”
“......”
“咱们还要为族人送水回去呢，”小甲有些不安，黎愈心里在想什么他猜不到，如果他想要插手的话，恐怕是一时之间也解决不了。
然而黎愈闻言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会引火上身，才让小甲放了心。
黎愈不愿见到周亦湫，行囊都是小甲去收的，他自己先去了寄养马匹的地方，找到马车的位置，尝试同对方交易，成功把马车牵到街道上。
因而等周亦湫领着人远远走过来的时候，看到黎愈倚着马车的半边身子时，甚至感到有些陌生。黎愈正和一位大伯交谈着，不知道说到什么，黎愈居然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来。
那是他二十年来从没见到过的黎愈，那个笑容如同一道刺眼的光，在他眼中晃着，令他不自觉加快脚步，走近了，用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黎愈的视线，黎愈被打扰得莫名其妙，笑容立刻散去，换上不耐的表情。
周亦湫瞪了他一眼，转身朝着大伯笑着说：“不知道您和我朋友说些什么呢，这么开心？”
大伯是个自来熟，笑盈盈地说：“原来是你的朋友啊，我们在交流养马的经历，刚刚小公子说他小时候有一匹黑色的骏马。”
“是吗？”周亦湫因为后半句话笑容僵了僵，片刻才重新绽开笑容道，“真巧，我小时候也有一匹黑色的马，不过时间太长了，它已经死了。”
大伯不以为意，周亦湫与之交谈了几句，对方就回去照看新的马匹去了，回过头来，黎愈望着他，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周亦湫不像黎愈，他心思敏感，知道黎愈想要问什么，可他记挂着之前那抹笑，没有回答，反而换成一副假笑的样子，轻声控诉：“你早上打我那一巴掌真狠，原本我还想折个三天给你的，不过现在看来，我需要扣掉三天了。”
“你，自作自受！”黎愈咬着牙道。
“你怎么不说自己不识抬举？”周亦湫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颊，恰巧这时候后边的人跟上来了，看到他的动作立刻关切的迎上来，抬头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处，心疼道：“周公子，你还很痛吗？”
周亦湫把手放下，面色柔和，声音也是如同流水一般温柔：“你一问，我就不痛了。”
**一般的语调，对方立刻涨红了一张脸，这一张陌生的面庞，罩在一个纱帽下面，黑色纱巾能遮住除了正面所有的目光，可刚好，此刻他就正对着黎愈这边。
从刚刚起，黎愈就注意到了这个人，没有细看，现在一看，更是心底一惊，这人可不就是周亦湫同他第一次见面就奚落过他长相气质的反面。整个人在周亦湫面前显得娇小可人，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珠，如同琉璃一样，为他原本就俊美的姿色更是加分，尤其那上挑的眼尾，垂眸的时候，可不正好契合勾人的狐狸眼。
所以，周亦湫昨日是去了当地的风月场所，听闻了传闻，把这位符合他喜好的公子带了回来？
现在又把它随身带在身边，是要救他，还是，当做情人养着？
心底被两种可能拉扯着，黎愈面无表情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柔情蜜意，想了想才出声道：“周亦湫，你想把他带上吗？”
周亦湫食指勾住那人的纱巾，闻声头也不回地回：“这里对他来说不安全。”
“你要去的地方，也不安全。”不知为何，听到周亦湫这么说，黎愈心底像是被点燃了一簇火苗，不痛不痒灼烧着，缓缓的竟然有了些浮躁。
这种感受太过陌生，尤其是思及周亦湫带着这人同他们一起深入险境，喉咙里就仿佛被堵住一般，只感到窒息。
不可名状，煞是折磨。
他面对那么多人的唾骂都平静过来了，唯独周亦湫总是在他心上插上一刀，连带着脖颈上的伤口都泛出生疼，黎愈收回目光，不看周亦湫的不置一眼，苍白着一张脸说：“你带上他，那你和我就在这里兵分两路吧。”说完转身就上了马车，帘子放下隔绝外面。
小甲一早受到多次刺激，双眼正无措地滚来滚去，就听到黎愈在马车内下命令：“小甲，驾车出发。”
“呃.....”小甲一额头的汗，小心翼翼瞅了瞅周亦湫，周亦湫勾着唇，不置可否。
救命！谁来救救我的命！
小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等到周亦湫把带来的男子纱巾都整平整了，终于听到对方对男子柔声道：“你也上去坐着吧。”
男子有些后怕，怯生生看了马车一眼，眼中润出湿漉漉的水光，摇着头咬唇道：“周公子，您救我我本已经无以回报了，怎么能让您再感到为难。”
周亦湫笑了笑，拉起他的手腕，带着人一起进了车厢，男子缩在他身后很是窘然，周亦湫却丝毫不觉，让他坐到另一侧，自己则到了前方，与小甲并排坐着。
男子心脏砰砰狂跳，偷摸打量黎愈，发现对方从他进来后就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只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前头传来一声驾，马车震动了一下，正要启程，黎愈转过了头喝道：“停下！”
男子被这一声吓得浑身颤抖，以为黎愈是要对自己破口大骂了，然而黎愈并没有骂人，只是随手拿起一包行李，在那位小甲掀开帘子后，从他那一侧下了车。
黎愈拿着东西站在地面上，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对小甲平静道：“小甲，你和我走。”
“这。”
“你不愿意，就留下。”语调依然是不动声色，说完拔腿就走。不要说小甲，就是周亦湫，与他接触这段时间下来，都没见过黎愈有一次走得这么快过，那次拦他不算，这次是他心思十分清明地看到黎愈是真的动了气。
就因为他带着个人同路？
周亦湫也不一动不动看着对方走远，车厢内，男子整张脸都红了，眼泪欲掉不掉，带着哭腔道：“周公子，是我连累了您，要不，我就不麻烦您了。”
周亦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关你事，你先坐着，让小甲先陪着你，我去看看。”
“可是，那位公子......”
“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放心吧。”周亦湫在他肩膀捏了捏，对小甲吩咐了一句，才不紧不慢尾随着黎愈前去。
加快节奏gogogo！重要配角出场，是一位符合周亦湫审美的美男子。
柳花灼：“各位晚上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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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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