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湫不紧不慢跟着，眼瞅着两人相距越来越远，他也丝毫不着急。
白天的云水镇，街边的摊贩换了一茬，热闹依旧是热闹，可贩卖东西的小贩则是完全变了样，不如说是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子，当然其中还掺杂了一些白发老人，盘腿坐在市集的角落，身前只有一个竹编的小菜篮，装着新鲜的蔬菜瓜果。
照理来说，周亦湫这副模样行走在市集上，尤其是女人多的市集上，多少都会吸引到她们的目光，不说被围个水泄不通，但是恭维与套近乎是少不了的。
但是，此刻街上除了贩卖声，居然一点儿骚动都没有。
周亦湫沿着一侧摊铺漫不经心走过，到了分叉路的拐角停下，按着最近一道商铺的外墙，循着那道身影望过去，只瞧见黎愈脚步也由快转慢，直到缓缓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脑袋一下子转到这边，一下子又扭向另一侧。
扭来扭去找什么呢？
周亦湫唇角没忍住扬起一道笑，脚步一抬正要往前走去，忽然一道想法侵入脑中。
静观其变为上，谁知道黎愈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倒要看看他在搞什么鬼。
秉持按兵不动的原则，周亦湫双手环胸，以一个十分惬意的姿态，悠闲地倚靠在墙上，就这么目视着前方黎愈所在的位置。
黎愈站在一个不算便利的位置，来往行人拥挤，他时不时就要避开给别人让路，这姿态落到周亦湫眼里，只能换来一声冷笑。然而就这么拖拖拉拉了一阵，黎愈终于是找到一个目标，往那边走过去了，周亦湫眯了眯眼睛打量，一个满脸堆满褶子，头发花白的老人。只见黎愈半蹲下来，与坐在地上的老人视线平齐，恭恭敬敬询问了几句，奈何老人一问一个疑问，一来二去，别说问出什么来，那问题都要翻上一倍。
第二个对象则是在边角玩耍的两个孩童，黎愈往那边近了两步，俩孩子有所感知回过头来，尖叫一声撒丫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
周亦湫隔着老远都能瞅见黎愈脸上那副茫然的神色似的，得意地笑开来，就差鼓掌表示庆祝了。
黎愈没懵多久，这一次他找了个露天面摊，系着围裙的汉子来问他吃点什么，黎愈张嘴说了什么，随后从身上掏了掏，居然掏出好几块碎银，大喇喇放在桌上，那汉子一见，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见了，他伸手真要去拿，一柄剑鞘在他手上敲了一下。
周亦湫张扬地笑着，在黎愈身边坐下，托着腮人畜无害地笑道：“老板，明码标价之下，多收钱不怕被告吗？”
汉子一边摸自己被敲痛了的手，一边讪笑：“哪里的事，我正要把多余的还给这位公子呢。”
“不必你了，拿你这里最好的酒菜上来，该给你的自然一分也不少。”
打发走了汉子，周亦湫维持着托腮的动作，收敛了笑，一眨不眨盯着黎愈，黎愈被他看得后背发寒，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周亦湫食指敲击自己脸颊，一字一顿道，“生气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吗，发发脾气就有人巴巴上来哄着你？”
“你发什么神经？”
“是我发神经吗？”周亦湫冷笑一声，把玩着桌上的筷子，“小时候你不就这样，一赌气就躲到什么地方，非要我亲自去把你找出来，不哄到你笑出来不善罢甘休。”
轰的一声，黎愈心脏犹如被一座被推到的墙轰然倒塌，一张脸如同碎裂的瓷盘。二十年来隔绝的往事，就被周亦湫这么轻易说了出来。
本以为这座墙已经被他修筑了二十年，已经足够坚硬牢固，把前前后后区分地泾渭分明，然而周亦湫一推，就站不住了。
黎愈眼中浮动着茫然的神色，随着这句话的消散，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木木地望着周亦湫，平静道：“二十年前那个人不是我。”
周亦湫嗤笑：“你现在倒是撇起责任来一套一套的。”
黎愈闭了下眼睛说：“你忘了，和你要好的那个人，从来就不叫黎愈。”
半晌，周亦湫冷哼起身：“算你狠！”
掏出一锭银子砸在木桌上，周亦湫抬步离开，没一会儿就连影子都见不到了。
黎愈不饮酒，让老板把酒换成了水，付了钱把东西打包变成路上的干粮，拿着东西走到街道开阔一点的地方，小甲的马车不知道何时就停在那里，等了多久，见到他走过来，驱赶到他身边停下掀开帘子请黎愈上车。
周公子先回来的时候把车内的那位柳公子一并带走了，让他们先出发，其他的话什么都没有多说。
小甲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周公子脸上笑容都没有了，冷着一张脸看起来有些可怕，只是也没有传闻中他要杀掉自己公子的那副恨到极点的怒容。
他把这话传达给黎愈，黎愈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食物递给了他，吩咐启程。
两人一路行走一路问过去，晌午的时候终于到了客栈伙计说的那个路口，一道蜿蜒往上，马车是上不去，要么步行，要不只留下马匹，羊肠小道正中还铺就许多石块，不好行走，而且这也是传闻那个诱捕狐狸精的山头的唯一必经之道。
看看另一条平坦的大道，虽然要绕上一大圈，可怎么说也比这条安全许多，小甲暗道就这条了，缰绳一扯正要过去，黎愈喊住他：“走另一条吧。”
小甲有些迟疑：“可是，那条路虽然近，但是也难走得很，不但马车上不去，光是靠脚程，这边这条路说不定会更快。”
黎愈已经到了车厢门口，小甲只好让黎愈下来，不怎么认同地杵在边上看着对方。
黎愈说：“你知道司巫的第一要务是什么吗？”
小甲头摇得如同拨浪鼓，顺便还搀了黎愈一把，黎愈对他微微点头，轻笑着说了句感谢，才举头望着崎岖的山路，感慨般道：“付出生命，也要保护族民的生命安全。”又转过头来认真望着小甲，“也许谁也不信我，可是我从来没把这句话当做一句空话对待过。”
照旧拿了之前揣身上的包裹，不大却仔仔细细背在肩膀上，准备齐整了，黎愈说：“跟着我，或者走另一条路，你做好自己的选择，不用顾忌我。”
小甲还沉浸在黎愈的那番话中，反应过来时黎愈已经消失在了山道上，他啪的一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清醒了些才飞快卸掉车厢，把行李一股脑扛在肩膀上，牵着马追了上去。
很快赶上黎愈，两人在人迹罕至的山道走了许久，有一段路只有成片的荒草，其中开着旺盛的蓝色小花，香气很淡，黎愈一边抹掉额头上流个不止的汗液，一边被头顶的烈日晒得头晕眼花。
小甲持续关注着他，在得知黎愈是以司巫的责任一直要求着自己的时候，他回想起来第一次遇到黎公子，不是刚刚为了家族避开灾祸同周公子定亲，就是孤身犯险去了崖底寻找水源，至于后面的出庄......脖颈上的伤痕此刻还因为他的行动，渗出血液来。
他似乎从来没有把黎愈往司巫的方向去想象过，就如同他看到司巫大人的第一眼，也不会想到这位是对方唯一血亲的外孙。
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同于其他族人的，至少他并没有用那么糟糕的目光来对待他，可他早上干了什么？
司巫大人把黎公子的安危交给自己，自己却因为畏惧周公子的身手，畏畏缩缩着，把黎公子丢到了一边。
最后，还是周公子来提醒他去接黎愈。
他忽然又有些怀疑，周公子面对着自家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心境，为什么在这怎么看都被同伴背弃的情况下，反而是周公子，偏偏是周公子做了弥补措施呢？
弥补？难道周公子做这些是在弥补他对黎公子的伤害吗？
小甲想得脑袋都要冒烟了，虽然他决定以后要更关心自家公子一些，可他还是一个不愿意太过为难自己脑袋的人。
如此看来，小甲和黎愈其实有些相似的地方，比如迟钝的神经，都一样耐不住过多的思索。
太阳藏在树梢，转眼间就要掉下去，黎愈终于到了可以遮阴的树林边缘，小甲提议今晚就在附近歇脚，黎愈点点头应下来。
小甲去寻找合适的地方，可以让人躺一躺，黎愈身手不好，也没有带什么工具，只好在山道上走一走。
离得不远，有一颗侧挂过来的松树，枝丫横亘在路上，人走过去倒是不影响，黎愈抬头看了看，目测骑马是会受到阻挡的，凑近些想要寻些痕迹，却见那上端摇曳着一朵蓝色的小花，藏在阴影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而很快，他又发觉这小花瞧起来很眼熟，正是他一路过来路过的那段荒草地瞧见过的。
这朵小花带着根系，黎愈不好直接判决它是新鲜的还是在此处已经放置了好几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在这里一定不会是自己跑过来的。
是山间的小虫小兽？黎愈猛然反应过来，这一路过来他居然一只鸟兽都没有见到。
环顾四周，夜幕已经悄悄降落下来，方圆之内的视线变得模糊，黎愈暗道不好，立刻回身返回来处，一边高喊小甲的名字。
气喘吁吁停下来，天光已经消失殆尽，就连月亮都被云层层层遮掩。温度陡然降下来，热汗贴在皮肤上，被冷风一吹，黎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甲不在，黎愈一双眉头皱得死紧，双手也紧紧捏着，他为什么那时候要用那句话来刺激对方？
慌乱中黎愈四下张望，踩着乱糟糟的步伐踏进之前不敢踩进去的荒丛，一边扯着嗓子喊：“小甲——听到回应我一声！”
山林间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回声。
黎愈像一头迷途的狼犬再没有顾忌的狂奔，照着离开的方向，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定，夜很黑，天很冷，他却觉得炽热，汗水再次晕湿纱布，伤口拉扯的刺痛提醒着他清醒，他想他说了一句什么蠢话啊，难道救一个族民就是要以牺牲另一个族民为代价吗，他对小甲说那番话，又与族人唾骂他的有何异？
脚下被绊了一下，黎愈啪嗒一声跌落在地，前方没有阻拦，他就骨碌碌顺着地势滚下去老远，后脖颈磕到了石头，刺痛剧增，眼底发黑，喉间一腥，黎愈绝望地撑开眼皮，这一次他恐怕要让外祖父失望了。
意识在一步步消散，黎愈听到自己战鼓般的呼吸声，由远及近，月亮似乎就在头顶，挂在笔直粗壮的树枝上，摇摇欲坠。
一道黑影忽然罩住了他，粗鲁一拽，把他拉了起来。恍惚间黎愈靠上了一个温暖的东西，他听着自己的呼吸逐渐轻下去，身体本能靠近热源，他的身子冰冰凉的。
“你乱跑什么？”
热源发出震颤，黎愈撑了撑眼皮，借着月光，也许是他嗅觉的回归，他闻到了熟悉的清冽香气，比早上的更加浓郁。
他想起来了，这气味今日在车厢中，这个人的身边他闻过不止一次。
......
黎愈抿唇，周亦湫为何在此他不想问，更不愿意嗅到这刺鼻的香气，太阳穴在一抽一抽地跳动，他用积蓄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周亦湫包围住他的那只手。
“你当我想救你？自己没身手，就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周亦湫也没料想到黎愈会对他救了他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推开。他赶过来的时候，黎愈还没有这么愚蠢，后面他听到这人喊他那个忠心耿耿的随从，原本他是不在意的，可是黎愈后来的行径令他憋不住火气直往脑门蹿。
黎愈疯了一样，嗓子喊得嘶哑，在黑漆漆的山林瞎窜，然后以十分滑稽的姿态，掉进他七岁过后就再也不会失足掉下的土坑里面。
如果不是那声磕到骨头的动静，周亦湫真想冷眼旁观这出好戏。
这个人果然只把自己当做交易的筹码，不管是任何一个谁，都比他的重要得多。
被挥开的手晃了晃，周亦湫还是伸了回来想让黎愈坐得更加稳定一些，可是啪的一声，又被黎愈拍开来。他本是面无表情看着他，冲动的情绪都掩在心中，这时候也忍不住染上了怒火，强行把人锁在怀里，食指搓揉着今早被他咬破的嘴唇。
张了张嘴，周亦湫想说什么，月光下那双瞪着他的眼睛却让他缓下动作，终于停在嘴角不动弹了。
他松开黎愈，自觉退开至安全距离，靠着树干，背对着黎愈。
月光穿过枝丫照在两人身上，四周十分安静，只有偶尔山风吹动树叶的响声。
黎愈固执地低着头颅，望着地上潮湿的砂石，一言不发。
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住打转的泪珠，原来，即使时隔二十年，他还是会在周亦湫面前，变成那个被宠坏的小孩儿。
借内容提要的自问自答一下：
周亦湫扶额：“没错，是被我宠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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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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