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学的铃声，在许驿晟听来，像是某种行刑前的号角。他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几分，指尖发凉。
周诺仪就等在他座位旁，脸上刻意维持着轻松的表情，但还是从微小的细节中泄露了他的紧张。
“走了？”周诺仪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快。
“嗯。”许驿晟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飘。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融入放学的人流。喧闹声包裹着他们，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许驿晟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人群渐渐分流，走向校门主干道的同学越来越少。终于，拐向通往小操场后门那条僻静小径的路口到了。喧哗声骤然减弱，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两人有些滞涩的脚步声。
这条路许驿晟走过无数次，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它如此漫长，两侧的树木投下的阴影如此森然。他努力控制着呼吸，试图让脚步显得自然，但身体的本能却无法欺骗。
刚踏上小路没几步，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轻轻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
许驿晟猛地一颤，几乎要跳起来。
“你抖得厉害……” 周诺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压得很低，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许驿晟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上。“很怕？” 他问得直接，没有拐弯抹角。
许驿晟想否认，想扯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想说“这点小事算什么”。
但当他艰难地转过头，对上周诺仪那双盛满了纯粹担忧和毫无保留信任的眼睛时，所有的逞强瞬间土崩瓦解。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牙齿甚至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最终，他只是极其微弱地摇了摇头，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强撑的否认，比任何哭泣都更让周诺仪揪心。
下一秒，周诺仪的手没有收回，也没有再试探性地触碰。他直接、坚定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许驿晟那只冰冷、颤抖的手。
许驿晟浑身剧烈地一震，下意识地想抽回手——那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的、对亲密接触的恐惧和抗拒。
但周诺仪的手握得很紧，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一块烙铁，瞬间烫化了他指尖的寒冰，也奇异地安抚了他狂乱的心跳。
那只手没有强势的禁锢，只是稳稳地包裹着他，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和承诺：我在，我在这儿。
许驿晟挣扎的力道消失了。他任由周诺仪握着自己的手，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在对方温暖的包裹下，颤抖竟奇迹般地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指尖还在微微发麻。
一种陌生的、令人鼻酸的暖流从交握的手心一路涌向心脏，冲垮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防。
沉默在他们之间流淌，只有脚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还有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渐渐平稳的呼吸。
废车棚的影子在前方不远处的拐角若隐若现，危险的气息仿佛已经弥漫在空气里，但此刻，许驿晟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一丝倾诉的冲动。
“我……”许驿晟的声音很低，沙哑得厉害，像是许久未曾开口。他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阴影，视线有些模糊，“小时候……他们总说，要优秀，要拔尖……不然……就不要我了。”
周诺仪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九岁那年……我爸在外面有人了。”许驿晟的声音空洞起来，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妈……她发现的那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昏暗的傍晚，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和……铁锈般的腥甜，“她把自己反锁在浴室……流了好多……好多血……水都染红了，救护车的声音……很吵……”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身体也抑制不住地再次轻微颤抖起来，那段记忆深处的血色和冰冷仿佛要将他吞噬。
周诺仪猛地停住了脚步，一把将许驿晟拉向自己，几乎是半环抱的姿态，用身体挡住他看向废车棚方向的视线，用力握紧他的手，低声道：“别想了！看着我，许驿晟，看着我！”
许驿晟被迫抬起头，撞进周诺仪那双燃烧着心疼和愤怒的眸子里。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自嘲：“后来……我只信我弟。他比我小三岁，是我唯一……觉得不会骗我、不会抛弃我的人。”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十二岁生日……我把我最宝贝的、我妈留下的一个旧布偶送给他……结果……第二天……我看到他把它……用颜料涂得乱七八糟……眼睛都抠掉了……挂在门框上……很恶心……”
周诺仪倒吸一口凉气，握着许驿晟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全部灌注给他。
“再后来上初中，你也知道了，柴辉，”许驿晟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我傻，把家里那些破事都跟他说了……结果他把这些，当成笑话，到处讲……” 他的身体又开始细微地发抖，“整整两年……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说我妈是疯子……说我家晦气……说我有病……”
“中考前……好不容易……有个竞赛班的名额……我拼了命争取……结果……他们说我成绩不真实，作弊。名额……被抢走了…” 许驿晟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被全世界背叛、努力被轻易践踏的窒息感，“中考那几天……脑子里全是那些话，结果就这样了。”
他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
他说完了。那些深埋心底、腐烂发臭的伤口，第一次如此**地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空气死寂，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
周诺仪久久没有说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握着许驿晟的手滚烫得惊人，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心疼。
周诺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反复穿刺。他早已知晓许驿晟被柴辉等人欺凌的事实，为此愤怒、心疼，想要保护他。
但此刻，听着他用这样平静又破碎的语调，揭开更深、更久远、更鲜血淋漓的伤疤，他才真正触摸到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孤独。
那是从童年开始就不断被至亲之人背叛、抛弃、伤害，被世界反复碾碎后，残留的、摇摇欲坠的灵魂碎片。
许驿晟能活到现在，能站在这里，需要多大的坚韧？又承受了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周诺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心痛涌上喉咙，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如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灵魂深处沉重的绝望。他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更紧、更紧地回握住那只冰冷颤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守护决心都通过这交握的掌心传递过去。
良久，许驿晟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极其轻微地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走吧。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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