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路灯在积雪未融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周诺仪抱着蛋糕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许驿晟身后，踏入了那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领域——许驿晟的家。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推开。一股混合着冬日清寒和淡淡尘埃的空气扑面而来，比室外的凛冽更添一份凝固的死寂。
巨大的空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空旷得可怕，昂贵却冰冷的家具线条硬朗，毫无人气。玄关处落着一层几乎看不见的薄灰，昭示着主人长久的疏于打理和这里鲜少有访客的事实。
周诺仪不是第一次来，但再次踏入，心脏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得发疼。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座精美而冰冷的坟墓，埋葬着一个少年本该有的烟火气和温度。
他想起自己家厨房永远飘散的饭菜香，虽然父母一年365天有一半时间不在家，但回来的时候也很温暖……那些平凡的热闹，在这里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换鞋。”许驿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指了指鞋柜旁一双明显是给客人准备的、同样没什么使用痕迹的拖鞋。
他自己则随意地蹬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径直走向客厅。
周诺仪赶紧换上拖鞋，抱着纸袋跟过去。
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夜景，霓虹闪烁，却透不进多少光亮和暖意。许驿晟打开了顶灯，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空间，反而更凸显了那种空旷和冷清。
“坐。”许驿晟指了指沙发，自己则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岛台边，拿了两个玻璃杯，打开冰箱。
冰箱里灯光亮起，映照出的内容极其简单：几瓶矿泉水，几罐功能饮料，几盒速食食品。
他倒了两杯水，走回来放在茶几上，玻璃杯底磕碰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
周诺仪把纸袋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蛋糕盒。他拆开丝带，打开盒子，一个简约但精致的巧克力蛋糕露了出来，上面用奶油写着简单的“16”。
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细细的数字蜡烛“1”和“6”，笨拙地插在蛋糕中央。
“许驿晟，”周诺仪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清晰，“十六岁生日快乐。”
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蜡烛。小小的火苗跳跃起来，成了这冰冷空间里唯一温暖的光源，映在周诺仪亮晶晶的眼睛里，也映在许驿晟深潭般的瞳孔中。
许驿晟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过于“仪式感”的东西感到陌生和不适。他习惯性地想抗拒，想移开目光。
“快许愿！闭上眼睛！”周诺仪催促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像个固执地想要点燃黑暗的小火苗。
许驿晟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独自吞咽一切，包括生日这种本该庆祝却只带来更多荒凉感的日子。但周诺仪的眼神太亮了，亮得让他无法彻底无视那点笨拙的暖意。
在对方固执的注视下，他终究还是极其短暂地、近乎敷衍地闭上了眼睛。
不到一秒，他就睁开了眼，然后凑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吹灭了蜡烛。动作快得像在完成一个任务，又像是在害怕那点微光停留太久会灼伤什么。
周诺仪并不在意这份“敷衍”，他开心地笑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好啦！现在可以吃蛋糕了！”
他拿出塑料刀叉，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放在纸盘里递给许驿晟，然后又给自己切了一块。
蛋糕是浓郁的黑巧克力味，带着微苦，甜度很低，入口即化。
许驿晟默默地用叉子挖下一小块，送入口中。丝滑的口感和醇厚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很……好吃。是他会喜欢的味道。
他低垂着眼睑，慢慢地吃着，依旧沉默，但周诺仪敏锐地捕捉到他周围的气场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上一次来，周诺仪就被这里的冰冷和巨大反差所震撼。视线扫过纤尘不染却空无一物的书架，扫过冰冷的大理石岛台，最后，无可避免地落在了客厅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那扇门像是这个华丽冰窖的心脏，封印着最深的寒冷。
他知道，那后面是什么——是许驿晟母亲生前最后停留的地方，是九岁那年一切崩塌的源头。
门把手上落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灰，显然很久很久没有被触碰过了。周诺仪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许驿晟身上。对方正小口吃着蛋糕，那只棕色的泰迪熊被他放在身侧的沙发上，一只手臂还无意识地环着熊的腰，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捻动小熊衣服上柔软的绒毛。
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过于安静的空间里，他抱着熊的姿态，比在外面时显得更……放松？或者说，更显出一种无意识的依赖。
周诺仪看着那只被珍视地抱在臂弯里的熊，想起许驿晟沉重的话语——“如果我弟弟……像你一样就好了。” 那个故意毁掉他心爱小熊、在他心上刻下深刻伤痕的弟弟。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心疼涌上心头。周诺仪放下叉子，看着许驿晟低垂的侧脸，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哥，”他唤了一声，等对方抬起眼看向他，才继续说，“这只熊……现在它是你的了。我会帮你看着它，谁也不能再把它弄坏。” 他的语气异常认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承诺。
许驿晟握着叉子的手指顿住了。他看着周诺仪，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坚定和心疼。
周诺仪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许驿晟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抱着小熊的手臂下意识地又收紧了些。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过的细微声响。周诺仪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过了几秒，许驿晟的目光重新落回怀里的小熊上，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小熊略显陈旧的绒毛，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和完好。然后，他用一种几乎低不可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像是一扇沉重铁门被推开了一条细缝。他没有讲述过去，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提及“弟弟”这个词，但这个回应本身，和他紧抱着小熊的姿态，已经是对周诺仪那份承诺和共情的最大接纳。
周诺仪的心一下子变得无比柔软，又充满了力量。他看到了那扇心门缝隙里透出的光。
他用力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拿起叉子，叉起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唔！真好吃！下次…下次你生日，我学着自己做！或者……或者给你煮长寿面？我妈说生日一定要吃面的！” 他试图用轻松的话题驱散刚才那片刻的沉重。
许驿晟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努力活跃气氛的样子，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吃着盘子里的蛋糕，一口，又一口。
巧克力的微苦在口中蔓延，但这一次，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回甘。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却照不进这间空旷冰冷的屋子。
但屋内，蛋糕的甜香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散，少年怀中紧抱着一只旧旧的泰迪熊，身边坐着另一个执着散发着光和热的少年。十六岁生日的夜晚，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亲人簇拥，只有一片寂静。
然而，在这片寂静的冰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坚定地……破土而出。
冰是会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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