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雕事件十天后。
深夜，某老式公寓。
月辉渗透窗帘，均匀打到床边的银箱上。盘蛇花纹被照亮，一抹珠光从蛇尾游走到蛇头，霎那间消失在竖瞳中央。
床上，青年眉头紧锁，额前墨发被汗水濡湿。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吕……回来！松口！”
他伸手去抓，捞了个空。
“呼，”李存猛地睁眼，墨瞳快速转动，看清周围后慢慢放下手臂，调整着呼吸。
几秒后，他把胳膊伸出床沿，不明所以地锤了下金属箱，听到“咚”一声闷响后，心里安定下来。
【还在】
神官不会抛弃自己的箱子，他会回来取……可已经十天了。
仔细想想，他从没开过箱盖，更不见得多宝贝这东西。
也许这压根就不是他的，至于身份——执行者、No.100，甚至名字都可能是假的。
想到这，李存撑起身，重重靠到床头仰起下颌。一滴汗珠顺颌角滑落，淌进健硕的胸膛。
猎人抬起双臂，十指插入发丝，从额头捋到后颈，墨眸中浮现几分疲惫和迷茫。
他刚刚梦到自己跟在吕钰身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人却突然变成条蛇，狠狠咬了他一口。
蛇都冷血，不该留恋。
可那天，听到激烈的撞门声后，猎人下意识转头，陡然与落魄的神对上视线。
那双异色眼睛犹如初升的太阳，又像黎明前的月光，平静、透彻、明亮……干净，让人移不开视线。
张扬的赤发耷拉在肩头，如焰火般瞬间点燃整片心原。此后，无论何时回想，他的身影都愈发清晰。
吕玉就像条走钩的大鱼，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忘。
从那天起，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猎人成了猎物。
李存的喉结上下滚动，从齿间喃喃挤出几个字：“吕玉……”这声音沙哑干涩，像老旧的唱片机。
“哼，”他自嘲般笑笑，低低补上一句，“你个骗子。 ”
……
清晨，薄雾还未散去。
李存缓缓走在长街上，不知不觉间停在一家早餐店门口，稍作迟疑后一头扎进去，点了盘包子和豆浆。
天还没大亮，店里只有夫妻俩忙碌的身影。
老板娘一边揉面一边熟络地与他话家常。
“小存啊，今儿起这么早？又有任务？”
“哈，没有，刘姨，”李存抓了抓头发，扬起笑容，“今天没任务，歇一天。”
“行，别太累了，”老板娘慈爱地笑笑，揉完面后把笼屉掀开，捡出热气腾腾的包子。
麦香充斥小店，慢慢向外飘去，与街上的薄雾融为一体。
刘姨把包子端上桌，用围裙擦了擦手，谨慎地低声道：“小存，你刘叔昨天听说，你前几天升官了？”
“啊，”李存拘谨地扯唇，斟酌着词句：“刘姨，不是升官，就是、升了一级，以后赚钱机会多点。”
说来讽刺，兢兢业业两三年，不如能者大闹一场。
“那不就是升官吗！还得年轻人有发展！这回别给了，姨请你！”刘姨爽快地轻拍桌面，眼神一扫，忽然疑惑道：“哎，小存，你这套——对，作战服，怎么没换呢，还是那套啊，胸牌都没变，上面不给发？欺负人吗？”
“发了，”李存沉默片刻，抿唇笑了笑，低声回道：“发新衣服了，但我怕一换，有人认不出来啊。”
“哪能啊？咱这多好的大小伙子，往人堆里一站，多亮眼！谁记不住？”
“哈，刘姨……那人记性差，昨天答应过的事儿，今天就忘，现在过去十多天，他怕要连我是男是女都得想半天。”
“哼哼，”刘姨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安慰道：“记性差也有好处，不记仇啊，这样的人心宽、单纯，好交往——更好哄。”
这孩子怕是和朋友闹脾气了，年轻人嘛，免不了磕磕碰碰，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说着，她把笼屉推到店外，不再细问。
李存想解释，下意识张嘴，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
与此同时，街道另一头的露天小市场。
史光明一手拎菜，一手牵着江南月，正神清气爽地杀价。
“你这萝卜都蔫了，上面还有疤，前边都比你便宜，哎，我总在这买，老顾客了，便宜点拿两根，下回还找你……”
中年男人苦着脸，给萝卜称重，“行吧，都不赚你的。”
还老顾客，他第一天出摊。
“哎！多来几趟就出来了，”史光明笑眯眯地接过萝卜，下巴微微扬起，像头骄傲的狮子。
“再买点肉，嘿嘿。”他看向江南月，眼底好似铺满了星星，藏不住热烈。
“今天没任务，时间充裕，可不能像上次似的丢手艺！”
“哼，”江南月轻笑，难得温和地回应，“我帮你。”
“嗯！”
史光明重重点头，笑得露出白牙。
掺着菜味的风拂过两人发梢，如柔软的手指般绕着头发打旋，蔬果香悄悄变了味道。
史光明抽了抽鼻子，语气难掩疑惑，“怎么——一股腥味？”
“可能……前面有卖鱼的吧。”
“哦，有可能。”
可很快，江南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这股味道愈发强烈，而且越来越近。
【难道鱼长腿了？】
两人同时望向街口，只见大片牛奶色雾气随风翻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推进，如纯白沙暴般遮天蔽日。
史光明放下菜筐，慢慢拔枪，生怕惊扰到雾中的某些东西。
几个呼吸后，浓雾吞噬整条街，视野被纯白包裹，三步外男女不分，十步外人畜不辨。
江南月与史光明错开半个身位，稳稳地架起枪，与他背靠背。
“准备战斗。”
【有异兽】
商贩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愈来愈小，四周陷入死寂。这雾隔绝了远处的声音，把人裹成死茧。
片刻后，风彻底停息，鱼腥味仍萦绕鼻腔。
【它就在附近】
正阴岑岑地盯着他们。
江南月下意识靠紧身后人，沉声提醒道：“别分开。”
强攻系异兽从不屑于装神弄鬼，只有那些攻击力不强、防御力也欠佳的半吊子，才会使些故弄玄虚的手段。
女士扫视半周，用手肘轻推身后人，“位置发出去了吗？”
“发了。”
“好。”
“放心。”
“嗯。”
谈话间，刺鼻的腥味突然加重，顺鼻腔直冲大脑，仿佛迎面撞来一辆装满海鱼的卡车。
史光明缓步后撤，枪口直指正前方，棕色瞳仁中映出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海物？】
可这——离海十万八千里。
他们相距近十米，同时停住脚步，无声对望着。三秒后，那个影子向后撤步，瞬间隐入浓雾，与无处不在的白气融为一体。
两位猎人下意识攥紧武器，满眼戒备地扫过四周。
史光明单手持枪，另一只手探到唇边，轻轻舔了一下。湿润的手指能清楚地感受到空气流动，他顺时针调整方向，始终把江南月护在身后。
雾中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正绕圈旋转，寻找着猎物的破绽。转一圈后，它猝然停住了，这是攻击的前兆。
“嘭！”
江南月先发制人，凭直觉开枪。雾中，影子趴伏在地，稍稍偏头，子弹擦着它的轮廓射进墙里。
影子无声无息，用偏光扫过去，见子弹深深嵌入砖墙。它稍作犹豫，微调姿势，下一秒冲向史光明。
“咻——”
破空声临近，影子猛蹬墙面，如弹力球般强行调转方向，瞬间落到两人中间。
“！”史光明心脏一紧，他以为异兽的目标是江南月，于是慌忙转身，而江南月以为它想先解决史光明，也立即转身。
他们自乱阵脚，枪口相对。
“嘭、嘭，”子弹接连射到两位猎人脚边。在他们打出第二枪前，两只苍白的手猛地按下枪口，顺势攥住枪管，反拧夺下。
“呵。”
骤然加重的呼吸中混进一声轻笑，轻到让人怀疑是错觉。
江南月却有一瞬察觉，那声轻蔑的哼笑中掺着一丝苦涩，音色有几分熟悉。
来不及思考，两位猎人急忙后撤，把异兽夹在中间。白雾被气流带动，缓缓揭幕。
发动袭击的不是异兽。
透过朦胧薄纱，隐约能看到高挑的人形。他慢慢起身，捏着枪管，把柄递过去，目光平静冷淡，瞳仁却如萤火般夺目。
“还你，下次……瞄准些。”
“哦。”
史光明下意识接枪，倒吸口凉气。沉默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
“嘶，吕玉——额，好久不见，这、又是你搞出来的？”
“不是。”
猎人眼前，失踪多日的神衣领半敞，全身湿透，赤发稍显凌乱，发梢还在滴水，皮肤白得毫无血色，像刚从水里爬出来。
江南月深呼吸，随即确认腥味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女士眉头一皱，试探道：“你从哪来？”
“海上。”
“这是内陆。”
吕钰垂下眼睑，沉声道：“我跟它们来的。”
“它们、是谁？”
“不认识。”
“数量多少？”
“不清楚。”
“来这做什么？”
“不知道。”
他答的干脆，情绪没有丝毫起伏，脸上平静得发苦，让人恨不起来。
史光明一头雾水，高声追问：“一问三不知，你还敢跟着走？”
“没办法，”吕钰有些失神。
“门开到了海上。”
他眉眼低垂，神色分外复杂：“不跟它们，回不来。”
“啊？门……”史光明捕捉到关键词，警觉起来：“你——能开门？！这可不是谁都会的，哥们，嘶，这么说，你排100可惜了。”
【这神，不像看着那么老实啊】
吕钰回过神来，眸光一暗：“谁都会。”
“嗯——那不一定，哎，你没再试试吗？熟能生巧嘛，多试几次，哪下嗖地回去了！”
史光明向天比划，憨笑两声，悄悄给同伴发去位置，并附上“速来”二字，没时间解释更多。
【哥们，你的续命药来了。没有他，你整天一副活不起的样子】
吕钰眯了眯眼，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没阻止，语气森森道：“海上、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人就没有信仰。
【拿什么试】
十天前，门一开，他“噗通”一声掉进海里，脑子登时宕机。自由泳近五小时，才找到根浮木。
落点虽然都是海，可无尽海与太平洋相差十万八千里——一个是神的安息处，另一个是凡间最大洋。
海上的夜格外漫长，得益于此，吕钰扒着木头漂流时想通了很多事，包括但不限于死后埋哪。
他注视海天交际处，蓦然想起一位与“蘑菇女王”交好的散神。
会不会是他干扰了坐标。
但以他的能力和权柄，仅能扰乱过程，改变不了结果。
就像凡人注定迈向坟墓，这一路无论多少兜转腾挪，结局都无可改变。他们管这叫——人生。
人生多歧路，放在神身上也一样。
【神权——逆潮劲】
不让任何旅途淡而无味！
如果真是他，说明现在还没到回去的时机，换句话说……可以放弃挣扎了。
嗯，他叫什么来着。
吕钰想了整夜，黎明时喃喃出一个名字：“任行舟。”
那之后，他抱着一丝希冀，尝试向海龟和青鱼传道，只惹得一身腥。
熬到第五天，海上风起云涌，水龙卷通天彻地，冰冷的风雨抽打麻木的脸庞。
第七天，赤蛇与一群虎鲸抢食，险些魂断大洋。
第八天，浮木断裂，他决定听天由命。
第九天，漂来具鲸鱼尸体。
最后一晚，吕钰站在鲸尸上，异常平静地望向头顶白雾。雾中有活物，好似受到指引般排成“人”字，朝一个方向快速游动，犹如大片奔跑的白羊。
他的目光紧随它们，难得感叹。
“好啊……”
好极了。
【真是——天无绝神之路】
海风呜咽，白雾呼啸着掠过海面，移开时，鲸尸上空空如也。
吕钰搭辆海鲜车，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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