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中飘着形状各异的纸船。
周文蹲在一旁,询问:“小存,要和妈妈一起去吗?”
周存只道:“我在这里等妈妈。”
家的组成是:爸爸、妈妈、孩子——吗?
当情潮褪去,是否孩子就成了一场活该?
方薇由方丽云抚养,前先生每月交付生活费,两人共同养育。如此说,她已是万幸。
可凄惨者对比更凄惨者,才能体会幸福吗?
答案未解。
所以周存,他的父母如何分割呢?
从开始就是错误的,记忆再怎么粉饰,王福明和周文仅为事实婚姻。
而周存,是无法着陆才诞下的产物。
在船上时候,他和王福明住一块,上下铺,一间房子除了床就是货物。周文和其他女工住一块,偶尔回来会来屋里歇一会儿。
一个铁皮床,一个木板,有时候垫上一层棕榈店,摊开凉席,捞个枕头,那就是床。
他的生命伊始,他的栖息之所。
子宫是深不见底的温暖海域,生物在深水区形成胚胎,进而衍化。
船是野蛮的征服者,行过时,将水面撕裂,落下条条波纹,以此镶嵌在周文的皮肤上。
暗潮汹涌中,有人上岸,有人沉浮。
出生是理应有生日,于每人都与众不同。
“周”八画,又取一周轮转之意,周存的生日在七月八。
周存期盼夏日。
一入夏,鱼群肥美,周文总会在每月十五煮上一碗鱼面,供给船上小孩。
三个月,三碗面,他作为周文的儿子招待,欣欣自得。
刀刃从鱼尾处进去,两片鱼肉就分出来,周文将鱼皮撕下来,背脊肉直接扔进破壁机里,肚子肉得拿出镊子,把大刺挑出来,也不扔,和与骨肉搁一块。烧好一锅开水,放在一旁。
起锅烧油,鱼肉新鲜,犯不着放葱姜抢味,锅热把热油倒出来,又舀一勺冷油,捏一撮毛毛盐撒上,鱼骨放下去煎。等到骨肉成黄褐色,香味出来,翻面继续,如此后再将开水倒进去,猛火一会咕嘟咕嘟着白色鱼汤。
周存站在一旁,帮忙挑着鱼茸里细碎的小鱼刺,闻着焦香的味,一股骄傲的满足劲。
船舱的厨房使用多了,地板上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膜,人踩在上面刺溜打滑。用洗洁精兑水铺在地面上清洗,没洗净,更滑了。
周文身手矫健,在湿滑的地面来去自如,还能保持优美的姿态,唱唱歌跳跳舞,和你商量着今天鱼汤的咸淡口味。
周存也自在,穿着一个破拖鞋,双手撑在料理台和备料区的过道上,微微弯膝,前后脚错开,手臂弓起发力,一下抬起。
人就滑起来了。
刺溜来,刺溜去。
没想到今天拖鞋袋子脆了,摔倒屁股坐下去,裤子沾些油灰,裆上好大一个印子。周文正忙着,拍拍他屁股的灰,说赶明儿给他洗。
周存应着,踩着个凳子,和她一块挤鱼茸。
那天船靠岸,不用省料,钓到的鱼是顶级好货,一碗面面鲜味十足,糊的满嘴都是。
有人拉着一块下船,组织赛船,小孩们围坐一团,在水边嬉闹。
周文本要求周存一块去采买食材,可那会儿市场诱惑周存的不过是脆香鸡柳一类,他中午鱼汤面吃得满意,又认为周文的言语有诈,也没多大兴趣。
那时正巧是他到读书的年纪,与他同龄的小孩,基本下船读书去了。周文从前诓他去购买玩具,哪料去到书店,买一堆看不懂的唐诗宋词。
他自此之后便有任务,一周得背多少,才能得到何种奖励。诗词囫囵咽进肚子,再呕吐出来,王福明拍掌叫好,周文笑容满意。周存难得瞧见和谐场面,不懂所谓“出息”,只晓今天晚餐没跑。
可孩子终究是孩子,玩性大。刚背下一本,又得添新的,哪能愿意同周文一同去,便留下一起赛船。
磁场影响、天气原因、潮汐涨幅、纸面皱褶,都有可能是他那日屡战屡败的原因。史无前例的败绩让他后悔未同周文离开。
船底抹油不管用,大伙都会,船长儿子还学会用蜡,这可比油强多了。
他扯碎一艘艘沉船,掌纹里黏着油水的纸屑,需要泡进水里,用肥皂打出泡沫,才能搓洗干净。
裤子上的油灰却洗不干净了。
一直没洗干净。
周存偷摸着沾点水和洗洁精,扭着身子给屁股那块布料洗,无济于事。
红油的印儿就搁那沾上了,墨绿色裤子能盖住点色,但看上去就像是尿了。
没法,船上就这点资源,一次货运得要好久,人一直在船上漂。逢上下雨天,裤子不得干,还是得要穿。
少不得被一阵嘲笑。
这番嘲笑,反倒让周存心里舒缓不少。毕竟谁也知道:在那次潮起潮落,货船上的水手合力拉起船舵,启航前周文都没有再回来。
周文下船了。
每次行船都魔力般与世隔绝。
周存对时间记忆失灵,是七月还是八月也可能是九月,总之是个枯燥绵长的夏天。杀鱼沾着的鱼鳞干得快,一片一片黏糊在腿毛上,他连着毛一起来扯下来,指尖一弹,轻飘飘飞落海中。
波浪一打,不见踪迹。
因为周文的退出,表面上的三口之家土崩瓦解。
比起王福明把“望子成龙”应用到周存身上,实际记忆中,周文并没有受到过暴力行为。
周文大多时候是漠视的。
漠视王福明,以及漠视周存。
周存心里清楚:周文知道王福明的行径,至少知道王福明对于他的行为。
在偶有几次,会伸手帮助他脱离苦海,而多数时候,无论周存如何期盼,周文都未曾降临。
可周文的爱同样毫不保留。
她会在周存饥饿时特意开小灶,会在他撒娇时讲睡前故事,会陪伴一宿只为发现一处鲨鱼群。
若说周存对王福明的态度,是仰望成为一名魁梧的水手,到痛恨撒谎成性的懦夫父亲。
他恨,恨之入骨。
男人唯一能够战胜的,只有弱小又无助的周存。
而对于周文的感情成分,爱与怨相互交织。
船上时,周文保持漠视,是他无法到达的希望,又是重归能量的载体。
周文空手离开,行李箱还躺在床铺下,就好像这次离开恍若只是临时的变数。周存还渴求过王福明,担心周文未归是出现了意外。
王福明的回答冷峻:“她不要你了。”
男人简白地宣判了周存的失去。
整理梳妆台时,周存才发现少了一串珍珠项链。
如此发现,脑中立刻回忆起离别前相见的最后一面,带着鱼线珍珠的周文,蹲下身不断地对他发出邀请:
“和我妈妈一起走吧!”
由此,他终于确定:这不是意外,是决绝。
珍珠项链,珠圆玉润,被作为纪念日礼物,让周文爱不释手。每每有音乐广播,周文总会穿戴好行装,有时是红色长裙,有时是流行喇叭裤,有时是旗袍,但总少不了的就是那条价值不菲的项链。
直到东窗事发。
周存和男孩较劲,扯着一传链珠,互相大骂“窃贼”。
他的隐约猜测成为现实,哪怕真是如此,在唇舌功夫上不能落下风,让周文遭此名头。
争执之中,两方都不愿放开手。
最后线断了,圆润的珍珠蹦出来,落得船舱到处都是。
床下、柜子下、橱窗下……
男孩挑衅完,撂下一句:“赏你了。”
人走后,周存捡起珍珠。他趴在地上,脸贴着地,去瞧床底下的。手伸出去,够不着。床太重,挪不开,拿着鱼竿去掏,没出来,卡在粗粝的缝隙里。
瓷实了。
周存在那阵子想方设法地掏,没办法取出来,找鱼线重新穿上。
周存自认命轻。
男孩同他对峙大骂“贼儿子”,周存尚能嬉皮笑脸地反驳对方是个独眼龙。
周文对此视若珍宝,他的选择是坚定捍卫与闭口不言。
还是母亲早已知真相,持续自欺欺人?
应该知道吧,他心中的秤是这样倾斜的。
因为自那时候,项链放在梳妆台落了灰。
明明是那般异常的装饰,在红霞潮汐时节,周存毫无察觉。
失去妻子的男人也不好受,周存成为情绪的收集口。
无处藏身的行进“岛屿”,周存只能躲进厨房。他主动要承担起周文的活,择菜、洗菜、切菜,忙碌起来。掌勺的不是他,换了一个光头厨师,他站在一旁学厨,幻想有朝一日下船能有所手艺。
唐诗三百首荒废,没吃饱饭,更咽不下去方块文字。赌气时,撕了几页来赛船,名次依然没有上去。
周存以发条式地帮厨工作缓解低沉,王福明一如既往酣于牌桌。
船上的娱乐少,若是扑克少一张牌都能掀开所有设施悉数找一遍,就为了组一局。
因为周存的缺席,导致王福明战败连连。
偷窃被王福明自诩成为本事,还恬不知耻地赠与周文。船上牌桌前,出老千也是一种的情况。
不止王福明,整个牌桌都在出老千,一群大人长着心眼去窥视别人钱包里的碎银,殊不知小孩聚在一起玩的时候,就已经出卖他们。
小孩们分工明确,总能让他们在牌桌上打得有来有回。
时间消磨,钱还是原封不动。
周存不在岗,王福明钱包里的钱都飞往了别出去。于是夜里,他从床铺上坐起,礼貌地敲敲周存的床板。
“小存,帮帮爸爸。”王福明祈求他。
可周存清楚,这是命令。
面对喜怒无常的领导者,他唯一能够选择的便是顺从。
他熟知洗牌发牌的步骤,手指已经形成机械动作,有些质量不好的激光彩印的纸牌,还能在发牌时候摸出纹路,一次判定到底是什么花色和号数。
不是天赋,是次数。
可他不说。
让牌桌上重回秩序上的平衡——这是他的使命。
可渐渐,夏天过去,秋天降临,冬天踏来,一年终结。
厨房的饭票,周存的粮食,也停了。
一年一交,就此结束。
好在他在厨房劳作,为讨口吃,不得不在讨好光头厨师,得些边角料,勉强果腹。
钓鱼从爱好转变为生计,只能盼望由此改善伙食,但若是遇到湍急海域,别说鱼,垂钓者都能被扯进海里。
王福明端着饭来,又有事相求:“下次靠岸,你把妈妈带回来,我们团聚好吗?”
周存握着筷子,对许久没有听到的称呼陌生:“妈妈?”
“她在岸上,你去找她,带回来。”王福明轻声细语地说着逃跑女人的下落。
周存接下饭,没点头,也没摇头。
米粒、玉米,钓鱼还算勉强能使,但鱼不爱咬钩。
聊胜于无。
船靠岸,周存带着使命出发了。
找到了,就不回来。这是周存踏出时候的念想。
王福明如若平常:“晚上加餐,是红烧鱼蛋。”
周存毛骨悚然。
男人笃定他会回来。
他按照地址,走到住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通过一条湿润的甬道,除了入口天光漏进去,往里走一片昏暗暗,中间有水声,一脚一踏一响,再往里走,回声更大,空旷驱逐入侵者入内。
走到尽头,他发现一院逼仄潮湿的楼。铁丝乱嵌,挂着湿哒哒的汗衫,墙体半秃,露出斑驳绀青。
有老人坐在堂前下棋,有稚童在阳台上间奔跑,有少年靠在栏杆上读书,还有一个女人背靠着树,窝在竹椅上,怀里抱有一只猫,专心致志挑着跳蚤。
被抛弃、食不果腹的怨气,就像附着在毛发间的跳蚤,女人食指拇指一掐,就散了。
而在对方抬头前那一刻,周存落荒而逃。
他无所事事奔走在街道,脚步踏着不曾停休,一直跑一直跑,可能是穿行,可能是绕圈,跑到深夜酒鬼夜行,跑到凌晨海鲜出摊,跑到中午集市散场……
跑到船舵再次拉起。
王福明在上面问:“给你留了鱼蛋,吃吗?”
那双毛手伸了出来,魁梧有劲,周存刚伸手又缩回,犹豫是否靠近,就感到喉头一紧。
王福明攥住后颈衣服,直接将他提了上来。
呼出一口蒜味:“快快快,等会组局呢,昨天等你半天,我还不敢下手。”
那就让你为我所控吧。周存天真如是。
周存开始会耍滑头让其赢钱,如此王福明丢在牌桌上的贝壳越来越多。他们常用贝类当作是计数的筹码,边缘要打磨光滑,凹槽要适口,刚好能规整叠放。
几个木箱垒在一起,两沓扑克牌,一群人能做一晚上。
这是闲的时候,忙的时候搬运卸货备货,也要偷闲。
船员们有时会根据箱子的重量猜测里面的东西,轻的一般是衣服,更多情况是重的。
煤炭、泥沙、木材,就这么大的容积,经验丰富了,每次抬起来差不多心中都有数。
就有时候木材种类不同具有迷惑性,抬着的船员打赌,下放时候刻意在地上一震,瞧见木炭泻出来的煤灰,又赢去一包条子。
即便是知道货运单上写的什么,他们仍然乐此不疲地猜着。
运煤的常常是哪家公司,因为环境污染被处置了;买泥沙的建筑公司,门市好多条街,女儿在招赘婿,等等等等。
出现衣物就会带来别样的乐趣,猜测衣服的商人是什么,长什么样子,是多少次进货买衣服……
他们在扑克牌中互相交换的情报信息组成情报资料。从一桩桩工作事情上,开始窥探,然后在牌桌上组装成一个虚拟关系网,探查到箱子联系。
海上货船管理突然抓紧,物品人员检查变得严格。
王福明说不通检查人员,跑去船长办公室,悻悻而归,只能把周存塞进货运箱里。
快十岁的男孩,营养不够丰富,骨架很大。起初是蹲在箱子里,发现无法盖上箱子,又让人坐直伸长腿,自腰部弯折而下,胸贴着膝盖,头抵住脚背。
盖子严丝合缝,不露光线。
周存倏地意识:也许上次差遣他去寻周文,也是有所巡查?那他还回来干什么?
正想着,木箱一下打开。
他心下一惊,不是慌张,是解脱或是报复的快感。
呼,终于结束了。
低语响起:“有点疼,你忍忍,等结束了,爸爸来接你。”
王福明把他环抱起来,正当他幻想结束时,手脚在被麻绳捆了五道,身体重归原位。
木箱合上,再是钉子锤子登场。
他便如此,以衔尾蛇之态与木箱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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