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室门口,新换上了王福明的编号和名字:D12王福明。
门打开着,有两个家属来,一女一男。女人坐在床上并排着哭,男人站在窗边,想要打开最顶上的换气窗口。
窗户设计为两个,一个是居中封死,一个是靠近天花板,狭长成一条,用作是通风。
“我来,我来。”
周存上前,从一旁的电视柜里掏出一根伸缩棍,他身高够,微微踮脚使劲,卸开窗口锁,“啪”一下最上方的窗口玻璃横在了中间。
“这里面味真大,老人也没法开窗。”
“怕人掉下去。”周存解释。
据传前阵子,宿舍楼的施工小哥就摔了。对方能报保险,老人摔了就只会告养老院。
男人拉着行李箱,推到后面:“一股子消毒水味。”
有人离开,院里的人就要消毒房间。
“院里每天定时开窗通风六小时,现在没到时间。”周存不想在这上面废话,“柜子、桌子都贴签了,里面有的东西都是自己放的。公区蓝标的签是私人物品,收拾时候可以带好拿走。”
养老院的物资供应按照标准来算,当老人损坏物件超过本月的免费供应量,则要求家属按市价购买赔付。
不少家属因为这惊人的次数而对账目的真假存疑,闹到监控查看。可有的人即便是确认无误,依旧撒泼不肯交钱。
院方为了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直接在每个老人入院前编号,一次性购买五份相关产品并打上标记。
抱怨声和哭泣声中,周存偷闲,坐在王福明的椅子上,看着家属忙前忙后收拾私人物品。
王福明没在房间,从进来到现在,一个人呆在浴室还没出来。
“钥匙呢?没找到。”一个女人又把塞进箱子里的衣服扯出来,摊在地上翻找一通,“你们打扫的时候看见钥匙了吗?”
“这是别人的抽屉,不要乱动。”周存把刚打开的抽屉推进去。
男人看一眼周存,和女人交谈。
“算了,回去配一把吧?”
“老大不就知道了?再找找。”
“她最近不在这边。”
“老三在啊,昨天来接人。”
周存移目,没在说话,起身敲敲浴室的门,里面发出一声王福明的闷哼。
“怎么了?”
王福明进去的时间太长,问题得到的声响还是一声闷哼。
“我进来噢?”浴室的门没锁,周存直接打开房门进去。
浴室没开灯,消毒水混合着腥臊味和夹着些外伤的草药味,水汽湿湿地回旋。窗户打开,合页片没收上去,光线一条一条进来,恍若竖起的栅栏,画上一方囚牢。
王福明坐在马桶上,刺目的光落在他高举的手上,凄凄道:“没了。”
周存一头雾水,侧身掠过扫过玻璃,瞧见到王福明衣装完整,立马疾步上前,把人拉起来,弯下身子查看。
干净的裤子。
他松一口气。
“去睡会吧,先出去。”周存轻轻拍一下王福明,没动,“怎么了?”
“没了。”王福明又念一句。
“什么没……”
周存落下几字,又止住了。
刚入住就遇见室友死亡,王福明的运气不好。
养老院最年轻的只有五十五岁,现在最老的已经八十九岁了。
八十九岁母亲和五十五岁女儿皆在养老院,成为同阶段的老年群体。
共同议论“死亡”这一话题。
说要用参加工作那会的证件照用作遗照;说不要和丈夫葬在一起,要去和爸妈做邻居;说也不知道下次躺在床上能不能再醒过来;猜测心脏搭桥会不会在烧化掉……
而当每次有人被卧床推出去,短期内话题会刻意绕开,夸大其词地追忆。
“以前做了妇联主席,什么家里矛盾,都给我劝服了。”
“游泳教练,之前那姓孙的知道吧,小时候我还带过他几天,更别说现在救援队里的人,简直就是菩萨。”
“当老师这辈子,也没混成个什么名堂,不过一会去,走街窜巷的,哪哪见了不叫我一声高老师。”
功勋,荣誉,奖章。
他们讲起来眉飞色舞,不知几分真假,护工明面上拍手称赞,茶余饭后讲起又成乐子。
和在船上的牌桌乐趣差不多。
王福明新来,只能独自消化。
两人正僵持着,有男人推门进来:“我想在这找一下。”
周存看王福明一眼,拉着他正要出去,男人便挤了进来,他们只好侧身着走。
“你故意的吧?”
“什么?”
“是不是赵兴迪要你这么做的?”
“我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少骗我了。”
周存在疑虑下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
马桶里一圈一圈褐色的旧迹,黏着一张没冲走的纸巾,沾水的局部还在晃荡,钥匙便在隐匿下若隐若现。
原来在这。
男人的眼神落在周存上,周存则转向王福明,王福明默默低头没说话的。
周存的手被扯住。
在逼仄的浴室过道里,周存低头去看突然发号施令的男人,昨晚签字拉人的时候没见过。
“所以你为什么扔在这里面?”
真想处理,可不至于犯傻扔在里面。
D13三结三离,子女七八,是院里著名的复杂客户。
他没说话,并不想卷入什么家庭纷争。
“你,捡起来。”
周存掏出电话,找到通讯录里的清洁部同事,拨打过去,说:“D13床位这边的浴室需要清洁。”
“不行,我要你捡起来。”
只是清洁,不是捡起,男人会错了意。
“收拾好填表签字就可以了。”周存只道。
“不拿到钥匙,我是不会签字的。”
“如果签字后没收好的私人物品,院方会直接清理掉,整理好记得核算。”
“捡起来!这是你的工作吧?”命令的声音大起来。
王福明被惊,身体一抖抓住周存的胳膊。
“好。”周存摊摊手,似是妥协,在男人替换身位后,往马桶的位置走去,弯腰。
按下马桶按钮。
“你干什么!”
“清理垃圾,我的额外工作。”
男人不比周存高大,浴室不够施展拳脚,刚挥出的几拳被周存卸开,只能气急败坏地辱骂。
周存没理,拉着王福明出了浴室。
男人还在骂,连同着女人义愤填膺起来,说着颠三倒四地不雅言语。
“我现在怀疑你们院的水平,一年花这么多钱,还把人养死了。”女人讥讽地还算条例清晰,“还有你这种员工。”
男主抱胸站在一旁,像是半夜站岗维持安定的保安,百无聊赖又兢兢业业。
周存不在意:“那你去投诉我吧。”
这是他真诚的建议,扯嘴皮子伤不到他,拳脚相加也毫无胜算。投诉是最简洁的方式。
可这在两人看来是挑衅。
“我不会签字的。”女人直接瘫坐在床上不动。
这算是有用的威胁?
“好的,出院后私人物品院方仅保留七天,女士清楚了吧?”周存拿上表单,翻到通讯录的页面,“那我通知赵女士来吧?”
虚张声势的状态终结。
字是签了,投诉也吃到了。
周存在给王福明喂药的时候接到管理员老吴的电话,要求他在午休时间去谈话。
“吞下去,别磨叽了。”周存把水递过去,面对眼前的罪魁祸首问,“你怎么把人家钥匙扔水里去了?”
王福明看他一眼:“你是谁?”
周存:“……”
答非所问。
算了。
周存打开王福明的嘴,用手电照两下,没有含药的情况。
口腔里的舌头乱动,含糊道:“噢,好像我仔。”
周存把手上的唾液擦干净,再擦了擦王福明的嘴。
他问:“你有几个仔?”
记忆里的印象太浅,时隔二十年,他开始认始王福明,以护工的身份。
王福明:“嗯……就一个。”
周存:“这还用思考?”
王福明闭上嘴,目光不移地盯着周存,没说话。
周存继续追问:“你是螺市人?”
身份证上住址的确是这样。
周存有关王福明的记忆都是在船上,对陆地上的地图没有完整概念,未曾一起上岸,就连身份特征记忆都不明显,唯独几声呼唤的方言很熟。
大学时期听过,问询才知道是麒麟地区的方言,一直以来认为王福明是麒麟市人。
漂泊船上,估摸着不知是几时学的他乡语。
王福明点头,又摇头:“普生村的。”
没印象。
周存掏出手机查,健康路拆迁前是有个叫普生村的名号。
下船后返乡。
周存问:“你家几口人?”
王福明答:“三口。”
周存问:“哪三口?”
王福明答:“我,我爸,我妈。”
周存问:“他们还在吗?”
对答如流很快顿住,王福明眼神转为迷茫:“倒是很久没见了,今天该回家看看。你说,我带点……”
健康路的二居室,从陈列物品来查看,主卧已经充当仓库在用,俨然独居的景象。
如果三口判定能为独生子,又在早年生活的家乡,稍加推理能得到一个大概率的答案:王福明父母已经去世。
周存的印象里没有叔叔伯伯,父母争吵激烈的一次,王福明极度讽刺过周文的姐弟情谊,这能在侧面佐证其为独子的身份。
就是户口本暂时没找到,不过应该**不离十。
“三个人,你、你爱人、你仔。”周存打断王福明的絮絮叨叨,“爸爸、妈妈、儿子,是不是这样才对?”
原生家庭的模式,偷换成新生家庭。
王福明点头:“噢,对。”
周存问:“那有几个家庭?”
是否再婚很重要。
王福明道:“一、二,两个。”
问法错误,模棱两可的答案,下次再问。
周存问:“你多久下船的?”
王福明思索片刻,道:“我们一直在船上的。”
撒谎。
十岁前的确,十岁后分道扬镳。
周存换一个问法:“你多久回家找你父母的?”
王福明露出一个崭新的笑:“就前几天,我们一起骑车。”
看来现在不太清醒。
不谈王福明体能特质,就算他父母老胳膊老腿,还骑什么车。
“你会骑车?”
“嗯,我挺厉害的。因为我仔喜欢,所以我也试试了。”
王福明说着,举起左手,把大臂和肩膀齐平,右手握拳用力,松垮的皮肤因为力量而紧皱,零星布上大小形状不一的老年斑更扎眼。
皮肤上那几个不规则的圆圈,周存小时候就老好奇来历,疑惑为什么疫苗疤随时间而扩大。成年后接触医疗,也算懂了点。
当下看,就真符合风吹雨打的桅杆深褐色的钉孔。
经年累月越来越大。
方枘圆凿的一厢情愿。
周存想笑,没笑出来,拿起杯子里的半杯水,喝尽。
他起身,拍拍王福明的肩膀:“好好休息。”
*
“你来搭把手,快点,这窗帘挂不上。”李克站在桌上,高举着窗帘布,“这是怎么扣的,左右都不对劲。”
周存放下手里的被子,脱鞋踩上凳子,把书垒起来放边上,也站上去。
“太挤了,我先下去。”
李克踩着凳子下来,不小心踢了一脚摞在一旁的,散在地上。
“真是,你这手脚。”周存略带嫌弃的抱怨,转头又去挂窗帘,“你今天怎么取下来的?这勾不对啊!”
“你这字典这么旧,都快散架了。”李克抱起来一本本书,扯着牛津词典的胶带,一下重力落去,“噢,上帝,原谅我。”
周存刚强塞好一个窗帘卡扣,就瞧见字典碎成几坨,银行卡摔了出来。他直接给卡扣,把窗帘布给扣在李克身上。
“上帝原谅你,我不原谅你!”
李克笑着,闷头撞周存一下,他躲避不及,差点从半身倒在地上,伸手一下撑住椅子,两步落地,玩笑似的回击。
地下室不大,杂物为了节省空间堆在角落,最靠近窗户的放了一套崭新的桌椅,除此之外的空间放有两张单人床。
唯一的乐子,就是桌脚放着的小型电视机。
客户宿舍退休的机型,分给了员工,接好闭路线,可以看几个台的频道。换台麻烦,需要摸到后面屁股按钮,才能切换。
李克会每天用来听新闻联播,雷打不动,翌日拿着新闻稿对着老人练习读稿。这是李克的乐趣。
空间小,有两张床。一张有被褥凌乱,一张只剩一层棕榈垫。
两人在床之间扭打一会,最后以周存肩膀淤青作痛而求饶终结。
“你得赔我。”
“怎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分期,一周三十,一个月结清。”
“抢劫呢?”
“已经宽限你了。”
“我给你手抄,一千多页写满我的诚意。”
“就你那字儿,上学那会情书都是我给你抄。”
“你少侮辱人了!哪个妹子不是我自己追的?”
“我可没说其他的。”周存举手,状若投降。
两人就着字典的事玩笑一阵,聊着聊着话题偏移,也没心思再挂窗帘了。
“白洗,不挂了。”李克把窗帘团起扔在一边,“今儿老大找你谈话,投诉的事情?”
周存起身,伸手拉着李克也起来。
“还有张卡呢。”李克弯腰扣起来,“你不放好?”
周存坐在棕榈垫上,李克倒坐着椅子,两腿自然地在靠背间分开,把卡递过去。
“真够意思,给我弄几瓣了。”
周存接过卡,随手重新塞在字典里,拿着其中一坨字典几页纸翻着,书脚泛黄,笔记还在,小个手写体挤在边缘为数不多的空白位置,密密麻麻,没法辨清。
“黏上黏上,明儿给你黏上。”李克翻两页,对此实在不感冒,“我看他在群里的通知,阴阳怪气是不是你给气的?”
李克口中的他,自然是老吴。
周存道:“我没看群。”
李克笑:“说说呗说说呗,因为D13闹的?马上半年结算,你的满意度不会比我还低吧?”
“能说什么,就翻来覆去那几句话。满意度也还行,结算也能那笔小奖金。”周存应付起来有惯犯的从容,“对待老人,我敬爱有加,耐心十足;对待家属,我公事公办,绝不藏私。全能保姆,忠心耿耿,什么都做。你说市场去找,哪找?”
“你说家属投诉,为何?”李克学着周存的腔调,重复末尾的一句,“光是老人满意是不够的,还有家属,家属才是掏钱的客户。这次是D13不对,那有没有可能吃到这么多投诉,你存在一些问题呢?”
“比如?”
“轴,不够滑。”
周存点头承认,并且积极改正:“好,我下次注意。”
李克精准吐槽:“你每次都这么不痛不痒的!是不是认为不会开除你啊?”
“是啊。”
“……”
投诉、约谈、建议、答应改正、再次被投诉……
循环往复。
就拿刚才他念的条件,基本能吃准短期内院里找不到这么优质的替代品。
养老院的年轻群体少,大多是中老年人群体。
叔叔阿姨是陪护工作,考一个护理员证书就能上岗。
不管是入院宣传单上“专业陪护”烫了多亮的金,参观时介绍内部建筑设施如何宜居,也没法掩饰内部成员就是这样。
养老院的活对比精神病院少,清闲许多,在照看病人上省心不少。临时出状况的情况少,床铃一响,真有三长两短,要么家属转到医院治疗,要么直接放弃治疗。
连“哎哟”的叫唤声都没,就盯着天花板,眼睛干涩,眼皮松散,一眨不眨,再一瞧,人没了。
很大部分受不了的是照顾生活起居,和照顾对象的无理取闹。
每天鼻腔里都是一股药味、老人味、屎尿味,受不住,又得要去规劝一堆不讲理的老人,劝不动也会吃到拳脚。
只能挨着。
薪资水平降一个档,连护士都不是,只能自嘲是全能保姆。
消磨,在哪消磨都一样。
“其实开除也没关系。”
注:浴室能塞下三个人吗?
可以。养老院空间需要留足轮椅的身位,方便老人洗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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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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