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根下的暮色浓重,方雅恩忧心忡忡的脸和沈栖梧破釜沉舟的决心还凝固在空气里。沈栖梧那句“帮我打听青铜药臼”的话音刚落,方雅恩还没来得及应声,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便“嘚嘚”地停在了巷口。
车帘掀开,露出的却不是方雅恩以为的闲杂人等,而是一张苍白、带着一丝不耐的俊脸——谢云止!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左腿看似无力地垂着,靠在车厢壁上,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紧抿的唇和左眼下那道在暮色中格外刺目的泪痣疤痕。他微微蹙着眉,仿佛被强拉来此地,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上车。”他声音沙哑,言简意赅,连个眼神都没给方雅恩。
沈栖梧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没多问,只对方雅恩丢下一句“等我消息”,便弯腰钻进了马车。
车厢内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属于谢云止身上的、混合着血腥与劣质酒气的颓败气息。沈栖梧在他对面坐下,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窗外,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光影透过车帘缝隙,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车内一片沉寂,只有车轮滚动和马蹄叩击路面的声音。气氛比外面的暮色更凝重。
沈栖梧面上没什么表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旧荷包的穗子。谢云止则闭着眼,仿佛在忍受腿上的疼痛,又或者单纯不想看她。
“赵主簿那边,解决了?”谢云止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冷淡,眼睛依旧闭着。
“暂时吓跑了。”沈栖梧轻描淡写,“胆子比耗子还小。你呢?林阎王的爪子缩回去了?”
“嗯。”谢云止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答。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沉寂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看向沈栖梧,带着审视,“你胆子倒是不小。太医院的验尸格目,你也敢要?”
“为什么不敢?”沈栖梧迎着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弧度,“我师父的东西,我看看怎么了?倒是你,谢小将军,”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躲在这破马车里,是怕被林阎王的爪牙看见?还是……怕被我吃了?”
谢云止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他重新闭上眼,懒得搭理她这副轻佻样,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少废话。你找我做什么?” 他显然不是自愿上车的。
“找你?”沈栖梧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是谢小将军您老人家纡尊降贵,主动停在我面前,让我‘上车’的吗?” 她故意加重了“纡尊降贵”几个字。
谢云止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没睁眼,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有人传话,说你找我,在醉仙楼惹了麻烦,让我‘顺路’带你一程。” 他刻意强调了“顺路”二字。
沈栖梧心下了然。方雅恩?还是……那个神秘的秦校尉?她没深究,反而顺着他的话,语气带着点探究:“哦?看来谢小将军还挺关心我这个‘合作伙伴’的死活嘛?”
“合作伙伴?”谢云止嗤笑一声,终于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嘲讽和一丝深藏的疲惫,“沈栖梧,你所谓的合作,就是让我拖着这条烂腿,看你像个疯子一样去招惹刘雍的狗?然后等着被他们撕碎?”
沈栖梧看着他眼中那近乎自厌的戾气,心头微微一沉。这男人,似乎总在把一切往最坏的方向想。
“不招惹他们,难道等着他们找上门,把你我一起撕碎在废屋里?”沈栖梧反唇相讥,语气也冷了下来,“谢云止,你这腿伤要命,但你脑子里的‘等死病’,更要命!” 她直接点破他废屋里的状态。
谢云止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孤狼!他死死盯着沈栖梧,眼底的暴怒几乎要喷薄而出:“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等死!”沈栖梧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杀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用这条烂腿折磨自己,用装瘸把自己困在泥潭里,用酒精麻痹神经,甚至……故意激怒林阎王!你根本不是在等机会复仇,你是在等一个足够惨烈的、能让你解脱的结局!”她向前一步,在狭小的车厢里逼近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你在跟谁赌气?你父亲?你兄长?还是……那个抛弃你、嫁给仇人的柳含章?你以为你的痛苦和自毁,能让他们在乎吗?!”
“住口!”谢云止如同被彻底戳中了最深的伤疤,暴怒低吼!他猛地抬手想抓住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但动作牵扯到伤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砰!”一声闷响。
他并未摔倒,而是被沈栖梧眼疾手快地架住了胳膊。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又贴近的姿势僵持在晃动的马车里。谢云止的额头抵在沈栖梧的肩膀上,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沈栖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因剧痛和暴怒而无法控制的颤抖,以及那紧贴着她手臂的胸膛下,狂乱如擂鼓般的心跳。
“跟你有关系吗?!”他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充满了被戳破隐秘的狼狈和刻骨的痛苦,那些强装的冷漠、凶狠,在这个女人面前,似乎都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不安和挣扎。“沈栖梧,你懂什么?!”
沈栖梧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再出言刺激。她只是静静地架着他,任由他滚烫的额头抵着自己的肩膀,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马车里只剩下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以及单调的车轮声。
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在压抑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静的温柔:“谢云止,我是不懂你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无底深渊,往下掉是粉身碎骨,但若能抓住崖壁,往上爬,未必不是前程万里。”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腰间那个不起眼的旧荷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白瓷瓶,塞进他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手中。
“今天又该上药了,我必须把你的腿治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次都要处理一下你膝盖的伤口,还有你小脑瓜里那些胡思乱想的小情绪。”
她微微侧头,窗外透入的光恰好照在她清冷美丽的侧脸上,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里,此刻竟透出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
“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相信姐姐!”
谢云止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小瓷瓶的手指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依旧埋首在她肩颈处,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压抑的喘息,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马车在沉默中前行了一段。沈栖梧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她试探性地松开了些力道。
谢云止缓缓抬起头,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闭着眼,脸色苍白得吓人。他握着那个小瓷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过了许久,他才哑声开口,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和自嘲:
“沈栖梧,你图什么?帮我治腿?帮我报仇?就为了那具验尸格目和一个破药臼?”他睁开眼,那双沉寂的眸子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我谢云止现在就是个废人,身无分文,仇家遍地。除了这条烂命,还有什么能给你?”
沈栖梧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直白和……势在必得。
“谁说没有?”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谢云止那张即使苍白落魄也难掩俊美的脸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谢小将军,你这张脸……就挺值钱的。” 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他眼中升腾起的荒谬和怒意,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样吧。我帮你治腿,帮你查案报仇。你呢,”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又强势的弧度,“伤好之前,给我当护卫。伤好之后……嗯,看你这身板,当个面首也勉强够格。我每月给你这个数,”她比了个“二十两”的手势,“包吃包住,外加给你买药的钱。如何?比你在百戏楼打零工强多了吧?而且,”她压低声音,带着点诱哄,“跟着我,说不定还能……早点揪出害你谢家的真凶呢?”
“沈栖梧!”谢云止被她这番惊世骇俗的“卖身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猛地坐直身体,牵动伤腿又是一阵剧痛,额角青筋暴跳,“你……你简直无耻!”
“无耻?”沈栖梧挑眉,一脸无辜,“谢小将军,我这叫资源合理配置。你看,你需要钱治伤续命,需要助力报仇。我呢,需要个能打能看又能挡灾的护卫,顺便……查清我师父的死因。咱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多公平?” 她身体往后一靠,姿态慵懒,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怎么样?签不签这份‘卖身契’?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谢云止痛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死死瞪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厚颜无耻的女人。她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和……他从未见过的、**裸的占有欲。
马车在沉默中驶向百戏楼的方向。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无声的对峙和谢云止压抑的痛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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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戏楼”今夜似乎格外热闹。马车在门口停下,沈栖梧率先跳下车,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里依旧闭目忍耐的谢云止,丢下一句:“好好考虑,谢‘面首’。” 说完,头也不回地融入喧嚣的人群。
谢云止靠着车厢壁,缓缓睁开眼,看着那个消失在灯火阑珊处的清瘦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温热的、装着金疮药的小瓷瓶,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拄着木棍,艰难地、一瘸一拐地下了车,走向后台。
沈栖梧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只要了一壶清茶。她盯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梗,脑中却回想着方才马车里谢云止那震惊又愤怒的表情。这男人,炸毛的样子……还挺有趣。
前厅的喧嚣声忽然小了下去,一束明亮的光打在了中央的戏台上。
谢云止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那里,抱着那把半旧的琵琶。
清越孤寂的北境小调再次响起,沙哑的嗓音如泣如诉,将刻骨的沉痛和压抑的绝望弥漫开来。喧嚣的百戏楼渐渐安静。
沈栖梧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定定地看着光影下的他。此刻的他,褪去了马车里的暴怒和狼狈,也敛去了伪装时的隐忍,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破碎。像一柄折断后、被遗弃在风沙中的残剑。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谢云止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垂着头,气息不稳。
就在这时,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端着个托盘,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挤到沈栖梧的桌旁,压低声音道:“姑娘,这是……谢小哥让我给您送来的。”
沈栖梧低头一看,托盘里放着的,不是酒,而是一个小小的、粗陶罐子。罐口用油纸封着,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清苦的药草香气——正是她之前威胁他时提到的“清心饮”。
小伙计小声道:“谢小哥说……让您清清心,顺顺气,别……别总想着些不着调的事。”
沈栖梧怔住了。她看着那个不起眼的粗陶罐子,又抬眼望向正沉默离场的谢云止那孤独笨拙的背影,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她拿起罐子,揭开油纸,浅尝了一口。
清苦,微涩,入喉却有一丝奇异的回甘。
像极了……某个嘴硬心软、宁死不签“卖身契”的瘸子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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