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废屋的死寂,被窗外死水沟的恶臭和谢云止压抑的喘息填满。沈栖梧那句石破天惊的“合作”邀约,如同投入这潭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霉味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沈栖梧俯身的姿势尚未收回,杏色的绸帕孤零零躺在破药碾上,像这场荒诞戏码褪下的戏服。她寒潭般的眸子清晰地映着谢云止左眼下那道破碎的星辰,以及他眼中翻江倒海的震惊、狼狈和那一丝微弱的、溺水般的希冀。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然后,谢云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惫覆盖,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嶙峋礁石。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破锣般的嗓音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在死寂中响起:
“好啊。”
沈栖梧微微一怔。这声“好啊”答应得太轻易,太……漫不经心。
她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废屋昏暗,仅有的一点惨淡月光透过破窗,吝啬地勾勒着他蜷缩在阴影里的轮廓。湿漉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额角,冷汗顺着紧瘦的下颌线滑落,没入敞开的旧衣领口,洇湿了一小片胸膛。那条扭曲痉挛的“残腿”依旧散发着**的气息。
但沈栖梧的“解剖眼”此刻却看得异常清晰。这男人骨相极佳,眉骨、鼻梁、下颌的线条凌厉分明,即使落魄至此,也难掩曾经金戈铁马淬炼出的英挺基底。左眼下的泪痣疤痕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像一枚独特的烙印,平添了几分破碎的、致命的吸引力。他整个人像一柄蒙尘染血的绝世名刃,即使折断了锋芒,深陷泥淖,那沉寂的煞气和骨子里的骄傲,依旧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越看,越觉得……这笔笔勾勒的骨相,竟像是照着她心底深处某个模糊的、关于“破碎战将”的图景刻出来的。没有一笔多余,笔笔都落在她审美的点上。
可惜,性子太硬太臭,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沈栖梧心底嗤笑一声,方雅恩那套“养成”理论莫名冒了出来——这性子,确实需要好好“管教”。
“谢小将军答应得倒是爽快,”沈栖梧抱臂而立,语气带着惯有的散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或者……把你卖了?”
谢云止痛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冷汗涔涔。他靠在冰冷的药柜上,仿佛耗尽了力气,连抬眼看她的兴致都缺缺。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嘲弄:
“姐姐费尽心机,又是装野鸳鸯,又是揭穿我装瘸,”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打磨,“就为了‘卖’我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废人?姐姐这生意经,未免也太……清奇了。” 他刻意咬重了“姐姐”二字,带着点轻佻的挑衅。
沈栖梧被他这声“姐姐”叫得心头莫名一跳,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她压下那点异样,面无表情:“少攀亲戚。合作,就要有合作的诚意。你藏着掖着的东西,得拿出来。”
谢云止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虫鸣淹没:“你想要什么诚意?”
“你父亲的旧部,”沈栖梧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核心,“我知道谢家军在北境经营多年,就算树倒,也必有猢狲未散。我需要知道,当年那批‘问题’金疮药,最后经了谁的手,送到了哪个营,用了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柳含章嫁人前,去诏狱找你,说了什么?”
提到柳含章,谢云止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依旧闭着眼,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旧部……”他自嘲地低笑一声,带着浓重的疲惫,“死的死,散的散,投敌的投敌。柳含章……”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她来告诉我,她找到了新的靠山,让我识相点,别连累她柳家。顺便……‘好心’提醒我,我谢家落到如此地步,是咎由自取,让我认命。”
沈栖梧心下了然。果然如此。这柳含章,当真是凉薄至极。
“至于金疮药,”谢云止终于睁开眼,那双沉寂的眸子看向沈栖梧,深处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具体的流向,我查过,线索断在兵部武库司一个主事身上。那人,在我家出事前半个月,醉酒失足,掉进护城河里淹死了。死无对证。”他喘了口气,眼神变得异常锐利,紧紧锁住沈栖梧,“姐姐要的诚意,我给了。现在,轮到姐姐了。”
他撑着药柜,艰难地试图坐直一些,那条痉挛的左腿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膝盖处的腐臭味似乎更浓了些。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沈栖梧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你说你能取出我腿里的东西,能治我的腿。空口无凭。”他微微扬起下颌,露出嶙峋的喉结和左眼下那道刺目的疤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我要你证明给我看。现在,就在这里。”
沈栖梧挑眉:“在这里?没有麻沸散,没有趁手工具,你确定?”
“我忍得住。”谢云止的声音斩钉截铁,眼底是野兽般的凶光,“若连这点痛都熬不住,还谈什么报仇?姐姐若怕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沈栖梧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疯狂和自毁倾向,心头微微一沉。这男人,对自己比对仇人更狠。
“证明可以,”沈栖梧迎着他逼视的目光,毫不退缩,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不过,我这人从不做亏本买卖。帮你取异物,是合作的‘定金’。我的‘定金’,你还没付。”
“你要什么?”谢云止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刀。
沈栖梧上前一步,蹲下身,与他平视。废屋昏暗的光线下,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几乎可闻。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不安和戒备,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她伸出手指,没有去碰他的伤腿,而是虚虚点在他紧蹙的眉心,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
“我要你师父沈仲安的验尸格目,和他死前最后接触的所有药物、器具的清单。尤其是……那枚刻着凤凰纹的青铜药臼。”
谢云止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死死盯着沈栖梧,仿佛要将她看穿!沈仲安的验尸格目是绝密,青铜药臼更是他师父从不离身的秘宝!她怎么会知道?!她到底是谁?!
“你怎么……”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我怎么知道?”沈栖梧收回手指,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而了然,“谢云止,你以为我接近你,真的只是巧合?我师父沈仲安,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案子,我查了三年!你以为,你藏得很好?”
她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云止的心上。他眼中的惊怒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痛苦和某种被看透的恐慌所取代。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靠回药柜,胸口剧烈起伏,那条伤腿的痉挛也愈发剧烈。
“还有,”沈栖梧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的疑云却愈发浓重。他刚才眼中那种近乎自毁的疯狂,绝非一个心智健全的复仇者该有的状态。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谢云止,你这腿伤要命,但你脑子里的‘疯病’,更要命。”
谢云止猛地抬头,眼神瞬间阴鸷得能滴出水:“你说什么?!”
“我说,”沈栖梧毫不畏惧地迎上他杀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在自毁。用这条烂腿折磨自己,用装瘸把自己困在泥潭里,用酒精麻痹神经,甚至……故意激怒林阎王、柳含章,把自己一次次置于险地。你根本不是在等机会复仇,你是在等死!或者,在等一个足够惨烈的、能让你解脱的结局!”她向前一步,逼近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试图剖开他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你在跟谁赌气?你父亲?你兄长?还是……那个抛弃你、嫁给仇人的柳含章?你以为你的痛苦和自毁,能让他们在乎吗?!”
“住口!”谢云止如同被彻底踩中了痛脚,暴怒低吼!他猛地抬手,想抓住眼前这个胆大包天、一次次撕开他伤口的女人!但动作牵扯到伤腿,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砰!”一声闷响。
他并未摔倒,而是被沈栖梧眼疾手快地架住了胳膊。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又贴近的姿势僵持在废屋的阴影里。谢云止的额头抵在沈栖梧的肩膀上,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沈栖梧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因剧痛和暴怒而无法控制的颤抖,以及那紧贴着她手臂的胸膛下,狂乱如擂鼓般的心跳。
“跟你有关系吗?!”他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充满了被戳破隐秘的狼狈和刻骨的痛苦,那些强装的冷漠、漫不经心、甚至是凶狠,在这个女人面前,似乎都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不安和挣扎。“沈栖梧,你懂什么?!”
沈栖梧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再出言刺激。她只是静静地架着他,任由他滚烫的额头抵着自己的肩膀,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废屋里只剩下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冷静:“谢云止,我是不懂你经历过什么。但我知道,无底深渊,往下掉是粉身碎骨,但若能抓住崖壁,往上爬,未必不是前程万里。”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旧荷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白瓷瓶,塞进他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手中。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止血生肌,比你在百戏楼用的那些强百倍。”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先处理一下你膝盖的伤口,别真烂透了。至于你腿里的东西,还有你脑子里的‘疯病’……”
她微微侧头,月光恰好照在她清冷美丽的侧脸上,那双总是锐利如刀的眼睛里,此刻竟透出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定:
“我能治。只要你信我。”
谢云止的身体猛地一僵,握着小瓷瓶的手指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依旧埋首在她肩颈处,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压抑的喘息,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
太医院药圃,晨光熹微。
空气里弥漫着忍冬花和艾草混合的清新药香,与废屋的腐朽恶臭判若两个世界。崔姑姑正指挥着小药童翻晒药材,嘴里絮絮叨叨:“……这日头好,多晒晒,药性足!栖梧!别杵着了,把那边的甘草搬过来切片!”
沈栖梧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挪过去。她手里捏着一根半干的甘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清甜中带着微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靠在一个装满药材的大笸箩旁,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嘴角却无意识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崔姑姑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没好气地啐道:“又神游天外!让你切甘草,不是让你啃!怎么,在废屋跟那‘活死人’做邻居做出瘾来了?还是那破地方的风水真能养出你这副懒骨头?”
沈栖梧回过神来,将啃剩的甘草杆随手一丢,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漫不经心地说:“还行吧。就是邻居脾气不太好,动不动就让人‘滚’。”
“呵,没让人打死算你命大!”崔姑姑翻了个白眼,“那种地方,那种人,躲都来不及,你还上赶着往里凑!我看你是冷宫待久了,脑子也……”
“对了,崔姑姑,”沈栖梧忽然打断她,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午饭吃什么,“我想看看我师父沈院判的验尸格目,还有他生前最后用过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那个青铜药臼。”
崔姑姑手里的药筛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药材撒了一地。她猛地转过头,脸色煞白,像见了鬼一样瞪着沈栖梧,声音都变了调:
“你……你说什么?!你疯了?!那是你能看的吗?!那是……那是禁忌!沾上要掉脑袋的!”
沈栖梧弯腰,慢条斯理地帮她把药筛子捡起来,拍了拍灰,递回去。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玩味:
“掉脑袋?那也得有头可掉啊。再说了,”她抬眼,看向太医院深处那座森严、象征着皇家体面的档案房,又瞥了一眼远处宫墙下那片荒芜的废屋区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档案房紧挨着慎刑司,废屋紧挨着诏狱。这地方,不一直都是……离‘掉脑袋’最近的地方么?”
崔姑姑被她这轻描淡写却透着森然寒意的话吓得一哆嗦,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栖梧却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堆待切的甘草,随手拿起一把锋利的铡刀,刀刃在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嚓!”
甘草应声而断,切口整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