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药圃的晨光药香,被沈栖梧那句索要师父验尸格目的惊雷炸得粉碎。崔姑姑煞白的脸和哆嗦的嘴唇还未恢复血色,沈栖梧却已若无其事地铡起了甘草,仿佛刚才那句要掉脑袋的话,不过是句“今天天气不错”。
“你……你真是不知死活!”崔姑姑缓过劲来,又急又怕,压着嗓子低吼,“那东西是你能碰的?!沾上一点边,别说你,就是院判大人都得跟着吃挂落!你想死别拖累大家!”
沈栖梧眼皮都没抬,手起刀落,“嚓”又是一声,甘草应声而断。“姑姑放心,”她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狠劲,“我命硬,克师父克丈夫,如今克个废人邻居,说不定还能克克那些藏在阴沟里的魑魅魍魉。要掉脑袋,也是我先掉。”
崔姑姑被她噎得直翻白眼,知道这祖宗油盐不进,气得一跺脚,扭身就走,眼不见为净。药圃里只剩下铡刀规律的“嚓嚓”声,和沈栖梧若有所思的眼神。她嚼着甘草根,清甜微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脑中却回放着废屋里谢云止那副濒临崩溃、却又死死攥住金疮药的破碎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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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京城“醉仙楼”。
二楼临窗雅座,窗外正对着京兆府衙门那威严的朱漆大门和肃立的石狮子,距离不过两百步。
沈栖梧慢条斯理地翻着菜单,指尖点过几道菜名,声音清晰地对候在一旁的伙计道:“清蒸鲈鱼,白灼菜心,蟹粉豆腐,再来个菌菇汤。对了,”她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神色复杂的男人——正是兵部侍郎刘雍的心腹,掌管武库司文书的主簿,赵主簿,“赵主簿不吃辣,这些菜都不放辣。”
伙计应声记下,末了还笑着确认:“沈太医常来,小的记得您口味清淡,今日果然还是老规矩。”
沈栖梧扯了扯嘴角:“今日请客,自然要迁就贵客口味。”
赵主簿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紧。他年近四十,在兵部武库司这个油水丰厚却也暗流汹涌的位置上浸淫多年,早已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但此刻,看着对面这个被贬冷宫、却在太医院依旧我行我素的弃妃,尤其是她点菜时那熟稔的态度和精准避开他忌口的细节,心头那股积压多年的、混杂着自卑与不甘的邪火,又隐隐烧了起来。
他出身寒微,靠着钻营和刘雍的提携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而沈栖梧呢?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医,是安王妃!即便如今落魄,骨子里那份清高和从容,依旧像根刺,扎得他浑身不自在。当年他不过是武库司一个不起眼的小吏,负责接收清点送往各军的物资,包括……太医院特制的那批金疮药。他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这位沈太医,彼时她随侍御前,清冷矜贵,何曾正眼瞧过他这等微末之人?
后来谢家出事,金疮药案发,沈仲安下狱,沈栖梧被休弃冷宫。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俯视这个跌落尘埃的女人了。可没想到,她竟敢主动找上门,还约在这离京兆府一步之遥的地方!
赵主簿心里乱七八糟地想。沈栖梧倒是镇定自若,点完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平静地扫过赵主簿身边坐着的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锦衣卫寻常番子服饰的年轻人,眉目间带着点桀骜,正百无聊赖地用匕首削着一块木头。另一个则是个面容清秀、带着怯生生书卷气的年轻医官,看官服品级不高,像是太医院新来的学徒。
沈栖梧的视线在那年轻医官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到赵主簿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位小医官瞧着面生,赵主簿新收的徒弟?还是……”她故意顿了顿,“侄女婿?”
年轻医官脸瞬间涨红,嗫嚅着不敢说话,求救般看向赵主簿。
赵主簿脸色一沉,出声打断:“沈太医慎言!这位是太医院新来的陈医士,今日随本官出来办差,长长见识罢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栖梧,“沈太医今日约本官,不会只是为了请顿饭,认认人吧?”
沈栖梧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笔直坦诚地盯着赵主簿,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干净得仿佛能映出人心底的龌龊。
“自然不是。”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是来聊聊……三年前,武库司接收的那批送往北境谢家军的特制金疮药。”
雅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削木头的锦衣卫番子动作顿住,匕首尖在木头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刻痕。年轻陈医士更是吓得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
赵主簿心头警铃大作!他强作镇定,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手指却微微发颤:“陈年旧事,沈太医提它作甚?那批药……不是早就查明有问题,牵连了你师父沈院判吗?案子都结了!”
“案子是结了,”沈栖梧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牢牢钉在赵主簿脸上,“可经手的人,还没死绝呢。”她身体往后一靠,姿态放松,手里把玩着桌上一个温酒的锡壶,语气却冷得掉渣,“赵主簿,当年负责接收、清点、登记那批金疮药,并最终签字画押确认无误送往北境的人,是你吧?”
赵主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果然是为这事来的!他放下茶杯,指尖冰凉:“是本官又如何?本官只是按规矩办事!入库清点,记录在案,手续齐全!药是在路上出的问题,还是到了北境被人动了手脚,与本官何干?!沈栖梧,你休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沈栖梧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雅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笑罢,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赵主簿心底最隐秘的恐惧,“那批药入库时,我师父亲自押送,每一瓶都贴了太医院的封条,盖了他的私印!入库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可为什么……”她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撑在桌沿,逼视着赵主簿骤然收缩的瞳孔,“为什么最后送到谢家军手里的药瓶上,封条完好,私印清晰,里面的药粉……却变成了要命的毒药?!”
她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主簿的心上!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当年那件事……他确实收了不该收的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在入库后、发往前线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其中几箱药粉……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那批药会随着谢家军的覆灭和沈仲安的死永远埋藏……
“你……你有什么证据?!”赵主簿色厉内荏地低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证据?”沈栖梧直起身,重新拿起那个锡壶把玩,眼神冰冷而了然,“赵主簿,你以为你那位‘醉酒失足’掉进护城河淹死的下属王主事,真的只是意外吗?他临死前,是不是还欠着你一大笔赌债?你是不是‘好心’地帮他还了,还照顾了他的……遗孀?”
赵主簿如同被雷击中,浑身剧震!他惊恐地看着沈栖梧,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出来的索命恶鬼!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你胡说!你污蔑!”
“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清楚。”沈栖梧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今天找你,不是来跟你对质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她放下锡壶,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陈医士和眼神闪烁的锦衣卫番子,最终落回赵主簿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当年,我母亲因我师父之事忧思成疾,”沈栖梧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骨,“她一直觉得,是她没有教好我,让我卷进这些是非,连累了师父,也害了你那位‘意外’身亡的下属。镇上流言蜚语,说她女儿是扫把星,克夫克师克同僚……她本就心思重,最后……”她顿了顿,看向窗外京兆府威严的大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一根白绫,吊死在了房梁上。”
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陈医士吓得捂住了嘴。锦衣卫番子停下了削木头的动作,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栖梧。
赵主簿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慌乱地闪烁。
沈栖梧收回目光,平静地看向赵主簿,眼神干净得近乎残忍:“赵主簿,你说,这笔账,我该算在谁头上?是算在那些调换药粉的真凶身上?还是算在你这个……收了钱、开了门、放了行的帮凶身上?”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危险,“或者……咱们干脆点?”
她忽然从袖中滑出一柄小巧却锋利的柳叶刀,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个刀花,寒光闪闪。在赵主簿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她将刀尖轻轻抵在自己光洁的脸颊上,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讨论切哪块甘草:
“你在我脸上划两刀,就像当年那些流言蜚语,一刀刀划在我母亲心上那样。咱们恩怨两清,如何?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我绝不再找你麻烦。”
“你……你疯了!”赵主簿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指着沈栖梧,手指颤抖,脸色由白转青,“沈栖梧!你就是个疯子!谁欠你债了?!你母亲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井水不犯河水?你休想!我告诉你,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禀报刘大人!你等着!”
他气急败坏地吼完,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一把推开挡路的椅子,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雅间,连带来的“徒弟”和“随从”都忘在了脑后。
雅间里只剩下沈栖梧,以及目瞪口呆的陈医士和表情玩味的锦衣卫番子。
沈栖梧手腕一翻,柳叶刀消失不见。她仿佛无事发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白嫩的蟹粉豆腐,慢悠悠地品尝起来,还点评了一句:“火候不错。”
陈医士还沉浸在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摊牌和自毁威胁中,小脸煞白,半晌才弱弱地问:“沈……沈太医,我们……能留下吃饭吗?有点饿……”
沈栖梧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瞥向旁边那个一直沉默削木头的锦衣卫番子——这人气质冷硬,眉宇间带着煞气,绝非普通番役。她下巴朝那番子一点,半开玩笑地对陈医士说:“那你这位‘随行护卫’,就让给我咯?”
那锦衣卫番子闻言,终于抬起头。他有一双极其锐利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丝无语和审视盯着沈栖梧,声音低沉冷冽:“沈太医在小孩面前说话,也这般口无遮拦么?”
陈医士连忙摆手解释:“不不不!沈太医误会了!这位是北镇抚司的秦校尉!是奉指挥使之命,暗中……嗯,查访一些旧事的!不是我的护卫!” 他差点说漏嘴,赶紧闭嘴。
“北镇抚司?秦校尉?”沈栖梧挑了挑眉,目光在秦校尉那张冷峻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回忐忑的陈医士身上,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哦……查访旧事啊。这么听话又好看的小医士,谁不想带在身边当个幌子呢?” 她顿了顿,眼神瞟向秦校尉,学着谢云止那副慵懒又带刺的语气,慵懒道:
“秦校尉,你说是不是?姐姐我啊,也挺喜欢弟弟的。”
秦校尉:“……”
陈医士:“……”
沈栖梧却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享用起一桌佳肴,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摊牌从未发生。窗外,京兆府衙门的石狮子沉默伫立,投下威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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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的喧嚣被甩在身后,沈栖梧沿着宫墙根下的阴影慢慢走着。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栖梧!”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急切从身后传来。
沈栖梧回头,只见方雅恩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解:“你……你真去找赵主簿了?!还约在醉仙楼?!你疯了?!那地方离京兆府就两步路!刘雍知道了能放过你?!”
沈栖梧停下脚步,等着方雅恩跑到跟前,才懒洋洋地开口:“不然呢?等他来找我?在废屋?还是在冷宫?”她看着方雅恩焦急的脸,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跑乱的鬓发,动作带着点难得的温和,“放心,死不了。程咬金不也没把我怎么样?”
方雅恩一把拍开她的手,又气又急:“这能一样吗?!赵主簿是刘雍的心腹!是条毒蛇!你当众揭他伤疤,他肯定恨死你了!不行,你得跟我回药铺躲几天!”
“躲?”沈栖梧扯了扯嘴角,眼神望向宫墙深处那片暮色笼罩的、象征着权力中枢的巍峨殿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方雅恩,我师父的验尸格目和那个青铜药臼,我必须要拿到手。”
她转头看向方雅恩,夕阳的金辉落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映出眼底破釜沉舟的决心:“帮我个忙。你姨奶奶……是不是在浣衣局当过差?帮我打听打听,三年前,慎刑司处理我师父遗物时,有没有……遗漏下什么东西?尤其是,一个刻着凤凰纹的青铜药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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