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暖色灯光从酒吧大门投出,融进月光里。
旅舍三楼东侧的房门打开,店主人走出来,把杯子放桌上,望着窗外转动几下脖子,端起杯喝水。
窸窣的动静从边上的楼梯口传下,像是风吹动衣服刮擦晾衣绳的声响,而外面的树梢纹丝不动。楼上的动静忽地消失,外面的树梢倒开始摇摆起来,十来秒后恢复静止。清脆的一声“啪”过后,节奏分明的动静又起,像有别的东西……
宋云弋抬腿踏上阶梯,临近楼梯口,一道人形的影子忽远忽近。她不信鬼神,要是真有,为什么走了人从不入梦。
天台的雨篷外立着道人影,右手夹烟,左手跟招财猫一样举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雨蓬的晴天娃娃扣环绳。
“还不睡?”
夹烟的手一抖,烟灰断裂落地。陆黎把剩下的半支烟投入塑料水瓶,悄悄将瓶子拨到小花盆后面,抓起打火机回头尴尬笑笑:“您也还没睡?”
“有点事情。你呢?”宋云弋没拆穿她的小动作,望向她刚才的朝向,入目只得层层叠叠的山影。
“看星星。”小风扫过,除了熟悉的木香,陆黎还嗅到一丝墨香。
天上星星稀稀拉拉的,当空的月亮即将盈满,近十五了,宋云弋说:“月色挺好的。”
月光清亮,照得见宋云弋罩衫上斑驳的颜料块,还有混在其中的点点墨迹。她盘在脑后的发髻摇摇欲坠,几缕散发垂在颈侧,陆黎抬眼对上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四目相对,宋云弋笑意盈盈地迎着她的目光,直白又坦荡。
山风再起,晴天娃娃晃晃荡荡,宋云弋低下头闷咳。
陆黎把打火机塞进裤兜,到楼梯间取下晾衣绳上的衬衫抖了抖,拿出来递给宋云弋:“围着脖子,挡挡风。”
宋云弋看着墨绿色的衬衫,把搪瓷杯递给陆黎,接过衬衫披在背上,两只袖子松散地缠绕着脖子,她拿回水杯,问:“你不是被分手的那个吧?”
陆黎一愣,随即明白她话中所指,答:“我是。”
“怎么舍得?”将近十年,足以让爱情蜕变成亲情。
“不知道。”
不管宋云弋问的是哪一方,陆黎都不知道答案。她跟林皓原来计划元旦扯证,过年回家再简单宴请亲朋。变奏出现在去年看房之后,同一屋檐下,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也不再提结婚。
“应该是舍不得。”至少在医生的角度看来陆黎舍不得。林皓是五一结婚的,当时有不知情的人来跟陆黎道喜,她才知道他的喜讯,接着陷入长期失眠才去了医院。对于分手一事,她至今感觉尚好,不过医生说自我保护机制过度时,身体会替情绪说话,开了药,建议她去看心理科。
说完旧事,陆黎又补充:“所以我知道小张那药吃了会怎么样,可能是还喝了几支藿香正气水,有点相冲。”这两天帮阿仁看歌词,他顺嘴提了句张博远请吃饭那天的冲突。加上张博远那句含糊的话,她意识到老板对给药这事的介意程度比看起来更深,但这事真不能全赖张博远。
宋云弋看不明白,这些放别人身上早就痛哭流涕的经历,怎么从她嘴里出来就跟在聊今晚的星星很亮一个调调,完了还绕弯帮别人找补两句。
她晚上遛狗回来,碰见陆黎站在水槽前落泪,整个人看着难过得要命,可脸上的表情像水温真不错,很适合洗碗。她没过去打扰,也拦住了要进厨房的张博远。
“会好的。”宋云弋想安慰几句都觉得不适合,她喝了一口水,压下嗓子的干痒:“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过,”陆黎话头一转,“您最近有点刻意了。”
“嗯?”
“小方不吃这招吧。”老板反常的热情,还有小方之前堵门提的要求,陆黎猜这二位聊过什么奇怪的话。
“谁知道呢?”宋云弋笑了一声。
“真不考虑一下?这年头真情是稀缺品。”昨夜小方从酒吧回来,怕吵着莫妈休息就在院子里小声地呜呜了一会儿,看着怪可怜的。
“人到中年,情啊爱啊的已经不新鲜了。”小朋友确实真挚,却实在不合适,宋云弋笑眯眯地提议,“你还年轻,要不你考虑一下她?”
陆黎一噎:“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嘶……这熟悉的口吻……
陆黎挠挠头,别开脸。
“别瞎操心,早点休息。”三更半夜的,宋云弋不想为难她,说完拎着杯子下楼。
待闷咳和脚步声完全消失,陆黎倒掉塑料瓶里的烟头,涮了涮,又塞到小花盆后边,下去简单洗漱回房。
月光从窗帘缝透入,落在床头柜的手表上,秒针在光里安静地走着。一小块不易察觉的暗淡光斑投在天花板,窗外簌簌的枝叶声响起,光斑晃动片刻又定住。陆黎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又记起分手的那晚。
那晚林皓照例煮了两碗不同馅的汤圆,她偏好花生馅,他喜欢黑芝麻。等她从采访现场回到小窝,汤圆已经黏成一团,而林皓在阳台对着电脑抽烟。她三两口吃掉汤圆,拎着电脑出阳台,像往常那样坐他对面,戴上耳机听录音赶稿子。
很平常的一晚,两人分手了。
“性格不和”的分手理由也是林皓定的,她没异议,也不想探究真正原因。
脱离了熟悉的环境,陆黎才得以回过头来审视过往,坦然接纳了自己的不对劲,转而解决戒断反应。
这段关系的时间太长,长到无法用理性来解决感性。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而十年时间养出来的习惯要戒掉,不会比戒烟简单,无论如何都会难受。
那天在候车亭,听到周越山提起林皓的名字,陆黎心里揪了一下,也就那么一下,像剪指甲不小心撕下一小块皮,见不见血,都痛。
陆黎探身拿来手表就着月光看了看,时针接近两点。她坐了起来,刚拿上烟盒,外头响起脚步声,接着对面的房门开了又关。没一会儿,对门又是吱呀一声,人进了旁边的洗漱间。另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从楼下小跑上来,应该是小方回来了。
现在出去,大概会碰上。
陆黎背靠墙壁,侧头望着外面的树梢,手指在膝盖上轻敲。视线掠过对面挂衣柜下的背包,她手一顿,下床提包过来,抽出好些日子没用的笔记本电脑。
按下电源键,竟然进入了开机画面。陆黎不禁感叹单位的设备就是耐造,掏出电源插上,顺便拿出手机连上充电线,放在一旁。
电脑联网后,新通知接二连三地弹出来,最新一条内部流程变更通知。
假期被审核了,但有修改,返岗的日期提前,待申请人确认。陆黎登入系统点击确认变更,鼠标移动点开下一条,实习生刘亚航汇报线由周影变更成她。下一条,国庆排班提醒……
左侧菜单栏几乎每项都有红点,点进去,每项待办不是标着重要就是特急。
这群人……
陆黎合上笔记本,再次躺回去闭上眼睛。
直到洗漱间的开门声响起,她睁开眼,认命地起床,拿起电脑到书桌前坐下。
日上三竿,伏在桌上的陆黎缓慢地抬起头,摸来眼镜戴上,直愣愣地盯着窗外的树梢,半晌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猛地直起身体,脖子肩膀疼得她直抽冷气。
幸亏旅舍没有固定上班时间,老板不派任务也不管事,何况现在人都不在。
“安左年年都得回趟老家,大概待个把月,”莫妈招呼陆黎吃早餐,解释着,“不过去年过了年才回来。”
陆黎踏空一步,差点平地摔。
“哎哟,小心点!”老太太被她吓一跳,“踢着什么了?”
陆黎摆摆手,打开锅盖拿出一根玉米,问:“老板老家哪里的?”
莫妈说了一座西南城市。
陆黎啃着玉米走到阿福旁边蹲下,抬头问:“我这工期也没剩几天了,那……”
“到时间走就行了。”小方急匆匆地进来,到灶台拿了包子和玉米,边往外走边说,“你要是想提前走也行,跟阿仁说一声。”
还真得提前……
陆黎啃完玉米,调出住房系统看了看,拎起清洁工具上楼。
张博远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整洁。
小情侣拆了被套床单堆在椅子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
老布续住一晚,陆黎换过床上用品,提着洗衣篮上天台,墨绿的衬衣、米色的罩衫、牛仔蓝的长裤,在风中飘荡。
午饭还是菜干烧肉。
莫妈吃过饭照常出去串门。
旅舍又剩下陆黎和阿福。
一切都跟前段日子没什么不同,就是有些空荡荡的。
收拾好碗筷后,陆黎照旧拿了书靠窗坐着。大狗跳上座位,头枕在人腿上。
翻过两页,捧书的手便不动了。
一连几声“小陆”,陆黎回过神来,冲着窗外提着塑料袋的莫妈笑了笑。
陆黎合上书,按着发麻的腿,看了一眼外头的山影,决定出去走走。
临出门前,莫妈叮嘱她带把伞。
陆黎听话地拿了把小折叠伞,往装着旅游攻略纸张的裤兜里一塞,跟老太太说不用准备自己晚饭,摸摸大狗的脑袋出了门。
上一趟去市里的汽车刚走,陆黎坐在候车亭的长椅上仰望远方,天空披着一层厚重的灰纱,山林在朦胧雾气里时隐时现。
抽完一根烟,她起身离开车站,顺着指示牌踏上登山小径。
山间小径蜿蜒,脚下踏过落叶与枯枝发出细碎声响。偶尔一两只山鸟掠过树梢扎进更深处,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山风带着丝丝水汽拂过脸颊,泥土与树叶交织的清香越发浓郁,虫鸣此起彼伏,泥地上的枯叶窸窣不断,千变万化的生命都在各自的旅途前进。
山林深处有潺潺的溪流声,陆黎嗅到了淡淡的香火气。行至分岔路口,一团棕色身影蹲在溪边喝水。
“猫师傅?”
人走近了,猫也不躲闪,直到手掌压顶才避开,冲陆黎“喵”一声,舔了舔胡须的水滴,转身往山上去。
陆黎摘下眼镜,掬起溪水洗了把脸,抹掉水珠,跟着猫师傅的离开的方向走。
越往上,香火气越清晰,暗黄飞檐在枝叶间若隐若现。再往前,斑驳的白墙出现在视野里。
寺院山门敞开,入口处有免费供香领取,旁边是功德箱。
陆黎往箱子里投了一张零钞,没有取香,刚进殿就遇上一位僧人,对她双掌合十行礼,她微微躬身回礼。
出了天王殿,后方是往生殿,殿堂不大,牌位不多。陆黎顺着墙慢慢踱步,目光扫过那些新旧不一的往生牌。牌上字迹各异,都一笔一划地书写着生死两端的牵挂。路过几列木牌后,她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其中一块。
牌上写着:爱人安亚昕。
阳上人:宋云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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