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小汽车站空无一人。
挂在售票室天花板的音响播着歌,旋律耳熟。
“你睫毛凝结了寒霜,笑着说雪是迟到的重逢。那些没能说出口的,都种进土壤里等待春风。“
是《过客》,很多年前的一首歌了,出自一支地下乐队,凭借当年的选秀节目进入大众视野。
乐队名字陆黎不记得了,对歌有印象是因为大学时某位室友在寝室里单曲循环,每天逮着同学给乐队投票,连交集不多的陆黎也没放过,就怕差了这一票。
投票结果是差了很多票,陆黎也记不清乐队止步于几强,他们被淘汰时,室友哭了很久,跟其他粉丝四处投诉有黑幕。没过多久乐队便被娱乐公司签了,投诉风波很快平息,但他们后来也没出什么新作品。到互联网时代兴起,乐队泯然无迹,如今只有主唱偶尔出现在大众面前。
主唱谁来着?
陆黎收起雨伞,卸下背包放售票室外的长椅上,打开便利店的袋子,撕掉烟盒的塑封膜,抽出一根点着,长吐一口烟。
烟雾融进雨里,周遭的风雨声夹杂着偶尔响起的鸟鸣,独独没有人声。雨中的山林与村庄,显得格外缥缈,置身其中的人,像随时会消失在氤氲的雨雾里。
抽完一根烟,陆黎从包里抽出笔记本电脑,翘起右腿,打开电脑搁在腿弯,插上随身路由登入内网,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来。
最新的邮件来自主编丁启明,内容是编辑会议更新通知。
陆黎上火车才打电话跟丁启明口头请假,丁启明气得笑了出来,让她干脆辞职得了。
对于丁老大的狂躁,陆黎万分理解且理亏,毕竟她不是个例,各位同僚都积攒着一堆假期,平日里让趁事少休假全都推三阻四,个个上来就要长假,更何况她现下还不是什么迫不得已的情况。
卡在陆黎这里的工作流不多,其中有条实习生汇报对象变更流程,她带的李晓曦临时转交同事周影。
李晓曦那个优柔寡断的性格,交到脾气火爆的周影手下……
陆黎想了想,打开内部通讯软件,给同事周越山发了条信息,让他帮忙照看下实习生。
信息被秒读,紧接着背包响起嗡嗡的震动声,陆黎掏出手机,不出所料,来电人“老周”。
刚接通,周越山稍嫌亢奋的声音传出来:“你可以啊,这地球还没爆炸,你居然敢休假!申请不打一份就跑了,这两天老丁的头顶电闪雷鸣的!”
嘿!那眼前的暴雨真是应景!
“回去再负荆请罪吧,”陆黎抓抓头,一小撮发丝散开来,“晓曦辛苦你照顾一下,给你带酒。”
“行!没问题。”周越山说起另一件事,“林皓跟我这找过你,你离家出走是避他的?”
骤然听见前任的名字,陆黎的心里突突一下:“有说什么事?”
“没。”周越山记得他俩分手挺久了,“不是我说,你病发的潜伏期也太长了吧。”
陆黎含糊地“嗯”了一声:“回去再说吧,手机快没电了,你记得晓曦——”
“行行行。”周越山连声应着,他也不想掺和别人的感情纠葛,“对了,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大周预产期近了,上面又没给人过来,老丁真的会爆炸。”
“肯定在周影休产假前回去,挂了啊。”
“哎哎等等!”周越山又记起一件事。
陆黎有些无奈:“大哥,能一次说完吗?”
周越山:“小姚总投诉你了,你最好做个准备。”
“哪个小姚总?”陆黎一头雾水。
“珠宝创业的那公子哥,”周越山就知道她记不住这人,“百货姚大王的儿子。”
噢,有印象了,那位被广告部要求最高规格对待的采访对象,“我记得这公子哥挺亲切的……”
周越山不敢苟同:“你管那叫亲切?我看他别有用心。”
采访相谈甚欢,稿子审批顺利,受访人一字未改,所以,“他投诉什么?”
“没打听到,广告部过来跟老丁吵了一架。”隔着一道门,坐班的人都能感受到会议室里的剑拔弩张。
不过被投诉不是什么新鲜事,多聊两句后,通话结束,陆黎划开角标的未接来电标记:
连悯(8)
陌生号码(1)
丁老大(1)
大林(1)
大佬(1)。
未读信息:
大林(1)——昨天10:53:「方便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
连悯(2)——
昨天14:32「对不起」
06:16:「醒了给我回个电话,好不好?」
地方文旅(1)——12:03:温馨提醒……
陆黎放下手机,又点了一根烟。
连悯这两条信息透露出来的退让与迁就,让她心生负罪感,说到底,两人到目前不过是相处大半年的室友罢了,连悯那般恣意张扬的人实在不必为她这样的人放低姿态。
关系变质的节点无从得知,陆黎能确定的是两人相遇的时间不对。
连悯为了疗愈情伤自北向南,钱花得差不多时,停在遍地工作机会的城市,循着一张招合租的帖子,找到了陆黎门前。
合租两个多月,陆黎才知道室友的过往和取向,开始反思自己有没越界的行为。但无论如何,以她对那个圈子的了解,在明确知道对方有个近乎前夫的前男友,不可能也不应该生出友情以外的心思,可偏偏……
至于“前夫”林皓,分手后两人便断了联系,陆黎不知他时隔大半年找上门所为何事。九年长跑,凭着相互的深知,事儿可能不小,来电话的时间跟她哥陆承一前一后,怕不是跟各自的家庭有牵扯。
两人在一起时间太长,彼此的社交圈子已经融合。陆黎的人际关系简单,除了家人就是几位同事,然而圈子越简单问题也就越复杂,两个家庭交往得太深了。
Less is more.
陆黎脑海浮出这句话,对着漫天的雨线叹了口气。
分神这一会儿,通讯软件闪个不停,被置顶的丁启明处于离线状态,「有福进群」的群显示“…”条未读消息,「有难退群」也一样。实习生也来了信息,连发好几个问题。
李晓曦:「几个老师的故事都很感人,但感觉都……很像。没什么亮点。」
「师父,我可以换个角度吗?写他们的困境」
「比如薪资待遇、职称评定、师生冲突……」
「会不会发不了?」
最后是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包。
当然发不了,过初审都够呛。这任务应该是周影下派的,陆黎叼着烟沉思片刻,又把笔记本电脑放回腿上。
陆黎:「想法很好,但我记得基调已经定了感恩。困境、难题的方向不对,你问下周老师的意见」
「后面可以试试申请题目专门去写」
回话都是已读状态,对面显示正在输入中,却一直没消息过来。
此类事情屡见不鲜,李晓曦每回都被挫败感打击得抬不起头。陆黎自认为没有新闻理想,因此没有现实落差。丁启明曾点评,李晓曦有点像刚入职时的陆黎,喜欢挖微弱的声音,只是执行起来没陆黎那股不回头的劲儿。陆黎的稿子爱埋雷,总能迂回曲折写出真实意图。后来收敛多了,是因为丁启明训斥她老把正能量当成虚伪的鸡汤,谁不知道现实有多残酷?但人活着总得给自己找点好的念头,含几颗糖才能熬过生活的苦。他们所做的,是往黑暗中投入一丝光亮,在废墟上放一束鲜花。
陆黎提出一个基本操作:「把问题转换为过程和结果」
李晓曦回了一个头顶问号的表情包。
陆黎:「写群体关怀。比如你想写待遇,可以聚焦社会关怀教学,比如民间、企业补助教师。写职称难,就写一位老师在艰苦条件下坚持自学、最终评上职称的“励志故事”」
李晓曦:「师父我懂了!」
陆黎:「别把为师供出来」
不然周影真的会打飞的过来揍她。意图埋得够不够巧妙,看李晓曦个人修行了。
末了,陆黎安慰道老周会帮她,随即关掉所有聊天软件通知,转头处理邮件,终于在电脑电量告急时把紧急的都处理干净,当下做不来的也追加了交接邮件给丁老大,想了想,在邮件结尾加上一个笑脸符号示好。最后,在内部系统提了一个月的假期申请,她对此不抱太大期望,工作不保也正常。
“哎!姑娘!姑娘!!!”
陆黎茫然地抬起头,才发觉天色已昏暗。
候车亭外,一位大爷身披雨衣,肩挑担子,冲她喊道:“没车了,看那边小黑板。”
顺着大爷的手指望去,陆黎才看到廊檐的另一头墙上挂着块小黑板,端起电脑放下腿,刚想站起来,一阵酸麻感顺着小腿蔓延上来。她把电脑搁在长椅上,捏着腿肚子道谢:“谢谢伯伯!”
大爷挥挥手,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问:“你有没地方住啊?”
陆黎想起那苍劲的篆体「途」:“有。”
“赶紧回去!这里的山风吹不得,要感冒哟!”大爷劝道,挑着担子走远。
电脑屏幕上的电量过低提示越来越频繁,陆黎拿起一旁的手机,给连悯回了条信息:「我休假一个月,你照顾好自己」。
打开通讯录,刚按下陆承的号码,手机终于耗尽电量,关机了。
陆黎盯着手机沉默一会儿,把它连同电脑一起塞回包里,就着栏杆压腿,待酸麻消散些,弯腰捡起烟头扔进垃圾桶,背起包拿着伞走到小黑板前,上面用几颗磁石压了张A4纸,早被水汽洇湿:大雨,下午班车取消。
村庄里,房屋陆续亮起了灯,河畔偶尔过去一个人,又匆匆消失在某个巷口。
「途」的灯光从落地窗大片洒出,街上的石板被映照得熠熠发光。
旅舍老板从楼上下来,活动几下肩膀,扔了一小袋花茶进搪瓷杯用热水泡着,拿出抽屉里杂乱的单据,漫不经心地整理起来。
小院里,老太太穿着红格子围裙在灶台前忙活。
对岸的酒吧木门打开,男人看着小院上方的炊烟,又折回屋里,出来时捧着小酒坛,撑开伞过桥。
趴在门口过道的大狗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晃几下尾巴,又闭上眼睛。
酒吧老板啧了一声,冲里面喊:“莫妈,我来了~”
老太太仍旧是回应一声“哎”。
阿仁刚放好伞,大狗忽地站了起来,尾巴摇得跟螺旋桨似的。
“哦?突然对我这么亲密?”他放下酒坛子,眉开眼笑地蹲下,大狗便欢快跑过来,径直绕过了他。
“老板,晚上好呀!”
坐在吧台里的人抬起头,门外是去而复返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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