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村子的第六天,陆黎参加了一场丧礼。
明芳婶的婆婆走了。
上午在小菜市,陆黎碰见明芳婶带着几个中年人抬了几篓菜,上前聊了两句。
“是喜丧。九十三了,梦里去的。”明芳婶脸上带着笑,眼底尽是红丝。
陆黎道过“节哀”后劝婶子保重身体,婶子摆着手说“没事”,喊她上午有空去吃席。她略加思索,应了下来,回去就跟老板告假。
“你自己看着来就好,不用跟我请假。”以前的义工大多打声招呼就出门,不需谁允许,甚至有些人连招呼都不打就玩失踪。
抱窝的义工要离窝,宋云弋很欣慰,虽然这一出门就是去参加丧礼……
得了假,陆黎提前做好午饭,换了件麻色衬衫就出门,走没几步又折返,问吧台里的小方要白信封,小方递来一只快递文件袋。
陆黎一默,要了张空白A4纸。
宋云弋到楼下,就看到她在折信封,“替我捎句节哀给明芳婶。”
陆黎点点头,放入帛金封好信封,在纸面写下‘奠仪’,又问老板:“您要随礼吗?”
宋云弋摇摇头:“这边要是礼到人不到,主家不收。”
陆黎了然,把信封揣进裤兜出门去。
“明芳婶是谁?”小方满脸疑问,“她跟村里人很熟吗?她是本地人?”
“小陆去哪里?她不吃饭吗?”阿仁在桥上就看到陆黎远去的背影,喊了一声她也没回应。
“她吃席去了。”小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阿仁眼睛一亮:“哪家办喜事?”
“丧事。”宋云弋回答,“平叔的母亲走了。”
“郭家的婆婆?”听是白事,阿仁脸色黯了黯,转念一想,“小陆为什么去?”
两双眼睛盯着宋云弋。
“我怎么知道?”宋云弋拨开挡道的阿仁,进院子倒掉隔夜的茶水。
丧宴席面上,茶热酒凉,言笑晏晏,若不是灵堂的黑白,看不出是白事。
丧主平叔,姓郭单名一个平,左小臂少了半截。主家妹妹郭安,聋哑人。陆黎递上帛金,郭安婶比划着谢谢,眼里透出一丝迷茫,这孩子是哪家的?
陆黎找着明芳婶,先把老板的慰问捎到,又道歉说老板有事不能来。
“嗐!没啥!白事你们老板都来不了。”明芳婶带着陆黎入席,“她来的头一年还是第二年?记不太清了……正好赶上大军他奶没了,当时封路孩子们赶不回来,就找他们几个小年轻搭手,哎哟,安老板那脸白得快厥过去了!”
老板忌讳白事?陆黎皱了皱眉,她倒没考虑过这点,现下又不好跟主家求证。
明芳婶也没闲功夫多说,安排陆黎入席后,转身到别处忙活。
这一桌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半大孩子,来了几天,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年轻人。小孩们大半埋着脑袋玩手机,个别吱吱喳喳聊着大人听不懂的话题。
陆黎低头看看自己,纳闷是哪儿让婶子觉着她该坐这桌。她环顾四周,捕获几张熟面孔。家禽档的张奶奶似有所感地看了过来,目光相碰,陆黎麻利抄起碗筷、提着塑料凳加入老村民那一桌。
“小陆来啦!”一起抽过水烟的张爷爷顺手递来根烟,陆黎双手接过,只夹在指间,没好意思当着一群长辈的面点烟。
陆黎撕开一次性碗筷的包装膜,问:“咱这儿办白事是不是有分工讲究?看这里是平叔他们在忙,后生们一般负责哪些呀?”
小孩都在,大人必然也回来了。
另一位老人家给了答案,青壮男丁们在祖坟山那边准备墓坑。话音落下,几位老人的闲聊就拐到了坟山去,说着哪家的坟修得齐整,哪家子孙烧的纸钱最厚。
陆黎在老人们的车轱辘话里,东拼西凑出往生者的生平。
郭家两兄妹是战后遗孤,是郭婆婆带着丈夫骨灰在回乡路上先后捡到的,取名郭平、郭安,寓意平平安安。后来还有个小婴儿,可惜没能救活。再后来,又遇到流离失所的明芳婶,当时才十来岁的婶子相中了平叔,便留在了这个家。
一位老爷爷吐出烟圈,感慨着:“郭嫂子是个有大慈悲的人。”
“可不是嘛!”明芳婶不知何时站在了边上,抬着手背抹眼泪,于她而言,婆婆不单单是“婆”,更是实打实的母亲,“我妈这人,心善了一辈子。这都是积下的福报,才能这么安安生生地走!”
“明芳!明芳不哭!”张奶奶拉起芳婶的手安慰道,“山上师傅说过,前世因今世果,你婆婆肯定能投胎到富贵人家,安安稳稳一生!菩萨保佑,盼我将来也能有这个福气哟!”
坐在一旁的陆黎,听着也有些感怀。
“小陆呀!”
“啊?”忽然被喊一声,陆黎循声回头,望向喊她的老婆婆。
身穿深蓝色上衣的老婆婆笑眯眯地问:“你有对象了没?要不要奶奶给你介绍呀?”
陆黎沉默了。
不儿,这是丧礼没错吧?
好在另一位老婆婆截了话:“哎哟,又想给人介绍你那小孙子是吧!”
一番话拉扯下来,就是深蓝上衣的婆婆有个快三十的孙子还没结婚,当爹妈的对孩子人生大事也不怎么上心,老人心里着急得很。
近三十的陆黎摇晃着半杯啤酒,心想要不声称自己四十?离异、带娃、带前夫?反正几个星期后她也不在这了……
没等她想好,邻座的张奶奶开了口:“他们是你的孩子没错!可他们也是他们自己呀!”
“儿孙自有儿孙福,管那么多干嘛!咱们这把年纪,顾好自己就是帮孩子大忙了!”
陆黎盯着张奶奶花白的头发,愣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脱了困,陆黎看时间差不多,去跟主人家道别。
晚间饭点,小方没回来,老板没下来,只有阿仁过来了。陆黎看着小白板上挨在一起的黑、绿小磁石,打算上去喊老板。
阿仁拦住她:“你不用去,她不吃的。”
陆黎问:“老板对白事有什么忌讳吗?”
“记……机会?”阿仁端着饭碗,一脸懵懂。
陆黎头顶升起一个问号,换了个问法:“店里的人不能参加丧事?”
“能参加。”阿仁夹起一块鸡翅,“她就这样,碰上哪家有人走了,就吃不下。”
“为什么?”
“不知道。”也是到了村子搭饭后,阿仁才发现宋云弋有这个毛病,几年前一起出席葬礼,看她连眉峰都没动一下,还以为她对生死之事看得淡。
弄清状况,陆黎打消喊老板下来吃饭的念头,捧着饭碗沉思一会儿,扒干净碗底,扎进厨房处理早上买的芋头,做了一锅椰奶香芋西米露。
饭后有甜品,这前所未有的待遇让阿仁一连几声“妈西哒”,连眼眶都湿润了。
平时没人做饭,他们是咋过的?这年头外卖也方便,怎么跟闹饥荒一样?
陆黎好笑地摇摇头,盛了一碗糖水往楼梯口走,被阿仁喊住:“小陆,你留下工作吧!我给你发工资!”
“老板大气!”陆黎边上楼,边答话,“碗泡水池里,我待会儿下来洗。”
阿仁拿着空碗站在吧台前,听着脚步声一直往上,心里祷告宋云弋能保持peace & love,千万别把厨子给骂走了。
陆黎上了三楼,站在宋云弋房间的门前,有些忐忑地扣响紧闭的木门。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打开,一股墨汁的气味顺着门缝漫出来,里头没开灯,月光投进窗户,屋内不算暗。
宋云弋神色如常,唇色苍白,语气冷淡地问:“有什么事吗?”
陆黎手上的糖水往前递了递:“听说您中午没怎么吃,晚饭也不吃,饿着会伤胃。”
宋云弋的视线落在她手上那碗奶白色的东西,眼底掠过一丝厌倦:“我胃不太舒服……”
“您说过,人在,就得吃。”
宋云弋抬起眼,目光落在陆黎的脸上。
“没加糖,只放了椰奶,味道真的还行,都快被阿仁造完了。”陆黎这话不算造谣,除了给小方留出来的那份,剩下的都进了阿仁的肚子,虽说她也是掐着量煮的。
宋云弋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接过碗,走向客厅,任由房门敞着。
陆黎的余光扫过月光下的画架,转身跟过去,在老板对面坐下。
“你还会煮糖水?”宋云弋搅着碗里粒粒分明的西米。
“会,比做饭简单。”也有比做饭复杂的,例如陆黎小时候陪母亲处理的白果,去壳去膜去芯,去到指甲疼。
宋云弋勺起一块香芋送进嘴里,很软糯,确实好吃,“你下厨,是因为喜欢研究吃的?”
“算是吧,得吃所以得会。”大概是从妹妹陆玥上幼儿园开始,母亲重新工作,父亲白天送信晚上送货。三个孩子常常没法按点吃晚饭,大的饿一饿不要紧,小的饿了能把天哭塌,陆承只会炸厨房,陆黎便学着做饭,久而久之,做饭就成了她的任务。
“对不起!”
“嗯?”宋云弋不明所以地看她。
陆黎端正态度赔罪:“我不知道您忌讳白事,是我考虑不周,要是——”
“不忌讳。”宋云弋出言打断,猜她后面的话大概是收拾东西走人,“真的。”
“那您……”怎么遇到白事就吃不下东西?
“你为什么会去参加丧礼?”宋云弋问出了盘桓在心头大半日的疑问。
陆黎把初来村子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雨天,雾大、路滑,知天命的乘客谈生死跟拉家常一样,挺有意思的。算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她遇着让人好奇的线头,就忍不住想捋一捋。
“那你怎么看待生死?”
这么宏大的问题?陆黎短暂沉默后,答道:“就个人来看,生和死都是对生命体状态的一种描述。如果您相信能量守恒,生命体离开这个世界或者这个维度后,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宋云弋没有接话,安静地吃完糖水,放下碗勺。
“你知道吗?人刚走那会儿,身体还是软的,得及时把寿衣换上,不然过几个小时,衣服就不好穿了。要用热毛巾捂着,慢慢搓活关节,才能穿上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套衣服。”
宋云弋垂眼盯着自己的掌心,想起那双牵着她长大的手,那么暖和的手,最后在她掌心里一点点凉透,硬得掰都掰不动。
陆黎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擅长闲扯却不擅长安慰人。父母晚婚,奶奶在她高二那年走了,自那后所有祖辈都已不在。记得还很小的时候,她会跟着大人哭丧。不知从哪年开始,面对类似的场景却连眼泪都挤不出来。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根本没有喜丧。亲人按顺序出场,又按顺序离场,还有插队的……”宋云弋笑了一声,站起来,“谢谢了,辛苦你把碗拿下去。”
陆黎拿起空碗,望着宋云弋的背影,还是没忍住,“老板!”
宋云弋回头。
“我是觉得,如果现在让您感到很辛苦,不如离开一下,可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好歹能喘口气。”陆黎在世上的年头不足三十,自认不够格给人提人生建议,解法总还能说两句。
宋云弋没有回答,但话到底是听进去了。
天亮时,她留下一张便签交待外出一天。
车子停在村口的停车场,越近村口,唢呐声越响,号哭声也越发分明。
驶出主路,出殡队伍出现在东边,灰白的人影里有一角褐色僧袍晃动,魂幡在空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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