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被摔上,霎那间,本就一片鸦雀无声的法庭,愈发地显得冷寂。
只剩下犹如噪声般的,充斥着杂音的监控画面。
透过屏幕,一段飞满雪花纹的、卡顿的监控视频,犹如过时的哑剧般,记录着我打碎窗户、放任塔莎·图恩逃脱,又将伪装成护士的行动员拉扯至身前的过程。
而坐在辩护席间的女士,只是颓然地沉默着。投影的画面,在她的侧脸上映出时明时暗的反光,她像是一名已然无心观影的观众。
谋杀罪的审理已经基本有了定论,接下来的,只是一场关于法庭程序的可笑表演罢了。一些律师或许会浓墨重彩地参演到最后,为了让委托人知道,他们有多么尽力。
而我与她之间,不需要这些。
一片沉寂的气氛里,只有那名起诉人女士,还恪尽职守地踱步在证人的身侧。犹如在观众尽数退席的旧剧院里,坚持着独角戏的优伶一样。或许,眼下这一场轻罪的审判,能让她稍微忘却一点双手染血的沉重吧。
“维尔多斯小姐,”她有条不紊地问道,“这段监控视频里的,是否就是您本人?”
“是。”
被她询问的人,双手自然地背在身后。垂落的长发伴随着时而回头的动作,在她的背上轻轻扫动着,就像慵懒的尾巴一般。
“为什么当时,您没有穿着行动员的制服呢?”
“这是特别措施。目标隐匿在人群密集且不便疏散之处,便衣接近,更能减少无关人员伤亡。”
“这些也是经过了审批的,是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维尔德例行公事地转过头去:“阁下,这次执法的审批依据,可以看我方证据的前五项……”
而不等她说完,后者便懈怠又礼貌地抬了抬手——对他而言,这起案件,早就没有了审理的必要。
可是,这位起诉人,却近乎执着地坚守着职业的仪式感。
“请问,您面前的这位被告人,就是监控视频里,阻拦您执法的这位吗?”
“是。”
“证人,”维尔德一丝不苟地,将她的目光指引到我的脸上,“您至少应该先辨认,再回答。”
一片暗白色的顶光下,格罗里欧的睫毛低垂地,在脸上投下一道浓郁的阴影。
在我们的视线迟疑着、交汇的瞬间,她的目光颤动了一下,很快便转过头去,将那阵细微的波动掩盖在了背影里。
“辨认无误。”她低声说道。
肃穆、空旷的法庭间,只剩下她们两位的声音,没有明显波澜地回响着。犹如祭典将尽时,回荡在教堂上空的诵诗般。不知怎的,竟带上了莫名悲悯的意味。
“在你的眼里,这名被告人是什么样的人?”
“不幸的人。”
“怎么说?”
“遭遇这样的事情,又被迫背负上他人的罪孽。很难说,她到底有没有从那个被施暴的晚上活下来。”
维尔德沉默了片刻,只是继续平静地问道:“这些情况,你在执行视频里的任务时,知道吗?”
“不完全知道。”
“既然如此,”或许是怕她继续说下去,会吐露对己方不利的信息,维尔德极其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您在当时,被阻拦住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因为挣脱不开。”
“很好。”
并不是她的怜悯或是私情,让我得逞;而是我强力的阻拦,令她无法挣开——对于一个穷凶极恶的反社会罪犯来说,一切的解释,都是那么的严丝合缝。
维尔德满意地转过身去,适才紧绷的身体,也稍微松弛了下来。似乎这场审判,直到这一步才终于尘埃落定。
“阁下,我询问完了。”
……
审判结束时,已经是昏昏沉沉的中午。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困意正浓的时候。可是,于我而言,已经是行将就木的生命里,所剩无几的时光之一。
被带离法庭的时候,我被颈上的锁链用力地拉扯着,一步一踉跄地往回走;然而,我的目光,却无法割舍地,附着在她的脸上。
她一直静默地,站在我的身后、漫长回廊的阴影里。金色的阳光,照得她头顶的发丝,和睫毛,犹如积上了一层雪。
她久久地凝望着我,皱起的眉头下,暗淡而闪动的眼湖,仿佛深不见底,仿佛要将我的倒影融化进去。
直到她的身影,在迷离的光影和颤动的泪水下模糊,又在泪珠跌落的瞬间,变得清晰……我始终不得不接受,她与我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渐行渐远的事实。
“我说……”
那名狱警手臂发紧地、拉着我脖子上的锁链。金属清脆的晃动,拖拽出脚步与地面摩擦的钝响,她终于语气无奈地说道:“要给你们一点时间吻别吗?”
顿了片刻,她又低笑着补充:“如果她不怕这个已经豁出去的死刑犯,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的话……”
“判决还没有生效,你就默认她是死刑犯了?”
一道低沉的话音,从那扇布满灰尘的门后,伴着检察官制服的轮廓显露出来。维尔德脸色凝重地站在门边阳光的缝隙下,向着那位同盟——或者说,是互相掣肘的棋子,告诫道:“注意言辞。”
“是,是,”对方只是懒散地打了个呵欠,“不过,这家伙真是难拽得很。我要上手段吗?维尔德女士?”
女人沉默地皱着眉头,目光转到我身上的时候,眼中的锋芒仿佛减淡了几分。我意外又无措地,望着她步伐缓慢地,朝我走近了几步。
“温特莱德小姐。”
……真是难以置信。几十分钟前,还在法庭上指着我的全名,要求置我于死地;如今,却又能面不改色地与我交谈了。
“其实,”在一片柔和的光线下,维尔德似是欲言又止地,眼帘低垂了下去,“您能够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不等我来得及思考这句话的深意,一阵冰冷的刺痛袭来,脖颈上的锁链骤然拉紧,伴随着一阵清脆的、警告似的轻响——也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她。
我只是咳嗽着,对着那一张平静又暗自挣扎的脸,冷笑道:“刚刚、不是还说「注意言辞」吗?你就不怕自己说的话,成为我上诉的理由?毕竟,你也是默认我那一天晚上,是被人施暴的吧。”
我没有立场去理解她的什么难言之隐……只不过,我下意识地,不希望第二个「塞利安」出现——当了这么多年将人送上刑场的机器,她就一直麻木不仁地,保持这样便好。毕竟,即便现在回头,也洗不清她的罪孽;即便不是她,这个角色,也总要有人去做。
维尔德低下头去,似是无奈地,自顾自笑了一声,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那一副从容的神色:“您的辩护人,是很优秀的法律人。如果您要上诉的话,她不会干涉,但也不会继续为您辩护了——没有希望的案件,从来不接,这是她一贯的原则。”
“是吗?”我挑眉道,“你默认我上诉会失败了?”
“我只是阐述自己对您的辩护人的了解。您也可以去问她。”
我只是沉默着。一阵强烈而冰冷的无力感,犹如漫无出路的黑雾般,裹挟着我的身体——的确,这样的审判,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而在我低头的间隙,蓦地拉紧的锁链,令我踉跄地往后连退了几步。猝不及防地,滚烫的泪水跌落下来,我慌忙抬头,望向走廊的尽头,那道骤然拉远、已然模糊的身影……
“一定要这么难舍难分吗?”拽着锁链的人,意味深长地,在我的耳侧轻语道,“反正你们,还会再见的吧?”
她目光松弛地,迎着我疑惑不解的眼神,嘴角微微地勾起。
“「于此岸相会,在地狱重逢」,这不是行动员入职的誓词吗?”
伴随着她云淡风轻的话音,脑海中,仿佛经历了一霎那刺痛。我失力地垂着头,似乎有许多、许多张脸,如光怪陆离的琉璃般,在眼前朦胧的光晕中闪过。
在地狱重逢……当初,吞噬者的出现,被许多守旧派认为这是神明对这个民族的天罚。而对抗天罚的人,终将会下地狱。于是,行动署便有了这样的誓词。
直到那个人在阳光下、镀着金边的身影,和维尔德笼罩在阴影中的脸,消失在这一扇迟迟关上的门后——
我终是释然又无力地希望,自己与她,永生永世,再也不要重逢。
……
那场草草了事、却仿佛漫长无比的审判,在第二天,便出了结果。我坐在会见的玻璃窗前,沉默地翻阅着冗长的判决书。意料之中地,法官的论述,都是复制维尔德在起诉书上的说辞。最终的结果,也只是一行不起眼的文字,掩藏在长篇大论的证据、与说理里:
「被告人犯谋杀罪,判处死刑。犯妨害公务罪,判处监禁十八个月。前罪吸收后罪,执行死刑。」
我只是麻木地,望着玻璃窗的对面,弗朗西斯科皱着眉头的脸。肮脏、陈旧的泥点,将我与她间隔开,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
“您有七天的上诉期,”隔着电话冰凉的听筒,她的声音朦胧地,犹如机械音一般地传来,“倘若不上诉的话,在那之后,就要执行了。”
低沉而克制的语气,只是平静地叙述着,我应该知道的事实。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表达任何同情,抑或是抱歉——她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而我也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时至今日,已经身处绝境的我,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回应她的情绪。
“如果我上诉的话,”我只是淡然地问道,“这起案件,会经过最高法院审理;而帕拉佐所做的裁决,会成为普适的先例吧?”
“如果上级法院不会推翻他的裁决的话,的确如此。”
她的话音点到即止,没有再透露出,她对于上级裁判倾向的任何推测。
“但如果我不上诉的话,这个裁决,只会是低层法院的裁决。就算未来的案件中,检察官想要引用它,也会被辩护人质疑效力……”
“到了这个时候,您还在考虑这些吗?”
她疲惫而无血色的脸上,蹙起的眉毛皱紧了几分,一向平淡的话音里,也终于多出了几丝起伏。
是啊,我当然会考虑……这起案件,我被如此严苛地裁判,想必,一定是有着案件之外的、无关于我的罪行的因素。就连维尔德,也忍不住委婉暗示地,向我吐露少许。
至少,在我之后的、同样不幸的被告人,应当有少许抗争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秘密,弗朗西斯科不应该知道过多。虽然,她或许已经感受到了。
“不,”我握着冰凉得刺骨的话筒,嘴角微微颤抖着,轻笑道,“我只是累了。”
不知我们之间的时间沉默地,过去了多久。隔着那一层厚重的玻璃,弗朗西斯科的目光如熄灭的灯烛般,暗淡了下去。一片寂静的眼湖里,只剩下如释重负的怅然。
她撇过头去,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低声道:
“好好休息吧,希斯因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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