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关系的建立，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精心计算过当量的石子。
满月预料到会泛起涟漪，但没想过波纹扩散得如此之快，形态如此之……光怪陆离。
第二次《爱情社会学》课前，她按照约定，提前十分钟抵达教室。
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靳野已经在了。
他依旧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边，却没能融化他半分清冷。
他面前摊开的仍是那本砖头般的英文专著，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的绘图铅笔，偶尔在书页边缘写下几个极其精简的符号。
满月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无数次。
“早。”
靳野从书页间抬起眼，看向她，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重新落回书本，整个过程流畅得像程序响应了一个预设指令。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很好。
满月心想，这正是她需要的纯粹合作者。
她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诗经注析》，也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
两人并排坐着，一个沉浸在数学的绝对理性宇宙，一个徜徉于古典文学的感性长河，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像两个互不干扰的独立星球，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
然而，落在陆续进入教室的其他同学眼中，这幅画面却充满了耐人寻味的张力。
“看那边……”有细碎的议论声飘过来。
“靳野旁边居然坐了个女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文学院的满月吧？昨天有人看见她在银杏树下拦靳野……”
“真的假的？他们……什么情况？”
“不知道啊，看起来不像很熟，但坐一起又挺……和谐的？”
各种探究、好奇、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试图解析这对组合存在的逻辑基础。
满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视线，但她强迫自己忽略，将注意力集中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意境里。
倒是靳野，仿佛周身自带一个隔绝力场，对那些目光和议论完全免疫，连翻书的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
付清屿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教室，目光在台下扫视一圈，掠过并排坐着的靳野和满月时，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发现新实验材料般的兴味。
课间休息时，真正的“表演”开始了。
满月合上书本，转向靳野，用不大但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的音量说：“有点渴了，我去买水，你需要吗？”
这是一个简单的试探，也是计划中的一环，模拟情侣间最基本的关怀。
靳野的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看向她，似乎在进行快速的逻辑判断。两秒后，他回答：“矿泉水，谢谢。”语气平稳，没有温度，但也没有拒绝。
“好。”满月起身离开。
等她拿着两瓶水回来时，发现靳野旁边的过道上，站着一个数学系打扮的男生，正拿着本子，似乎在请教问题。
靳野眉头微蹙，解答的语气简洁到近乎苛刻：“……这里，洛必达法则适用条件不满足，你的思路从第三步开始就是错的，重做。”
那男生一脸挫败，还想再问，靳野已经看到了回来的满月，直接对那男生说：“抱歉，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
那男生愣了一下，顺着靳野的目光看到满月和她手里的水，脸上瞬间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着点尴尬的表情，赶紧抱着本子溜了。
满月将矿泉水递给靳野。
他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短暂触碰，依旧带着凉意。“谢谢。”他说，然后将水放在桌角，并没有打开喝。
“不客气。”满月坐下。
一段简短的、符合情境的对话，一次恰到好处的“解围”，以及一次成功的“物资传递”。
在旁观者看来，这无疑是关系匪浅的佐证。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响了一些。
满月用余光瞥见，斜后方一个打扮精致的女生，脸色不太好看，正用力地捏着手中的笔。
那是外语学院的系花，据说公开表示过对靳野的欣赏。
计划进展顺利。
满月心想。
高效的初步曝光达成。
中午，按照约定，他们需要有一次“公共场合共进午餐”。
地点选在了离教学楼稍远、人流相对稀疏的三食堂。
整个过程依旧沉默居多。
满月点了份糖醋排骨和青菜，靳野则只要了一份没有任何酱汁的鸡胸肉和西蓝花，搭配一碗白米饭。
他的餐盘看起来像经过严格计算营养成分的健身餐。
两人对面而坐。
满月尝试找话题，试图让这场“演出”更自然些。“付老师今天讲的，‘爱情是一种社会建构的幻想’，你觉得有道理吗？”
靳野用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的学术性，然后回答：“从社会学角度看，有其解释力。但从个体体验出发，情感波动涉及神经递质与激素分泌，是可观测的生理现象。‘幻想’一词，不够精确。”
满月：“……”
好吧，跟一个数学系天才讨论爱情的哲学层面，可能是她选错了话题。
她换了个方向：“你平时除了数学，还有什么爱好？”
“解决数学问题。”他回答得理所当然。
“……”
满月决定放弃沟通，专心吃饭。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靳神吗？罕见啊，居然在食堂遇见你，还……有人共进午餐？”
满月抬头，看到端着餐盘、一脸戏谑的容错，以及他身后安静得像背景板一样的鹿诗。
靳野看到他们，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介绍：“容错，物理系。鹿诗，美院。”然后转向他们，指了指满月，“满月，文学院。”
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实验室里的三样器材。
容错自来熟地在靳野旁边坐下，鹿诗则默默坐在了满月身侧。
“满月同学，久仰久仰。”容错笑嘻嘻地对满月说，眼神里充满了探究，“能让我们靳神破例出现在非必要社交场合，你是这个。”他竖了个大拇指。
满月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容同学说笑了，只是刚好一起上完课。”
“《爱情社会学》嘛，懂，都懂。”容错挤眉弄眼，显然消息灵通，“怎么样，靳神没给你讲解一下‘恋爱’的数学模型？比如心动的概率分布，吵架的混沌效应什么的？”
靳野瞥了容错一眼，没说话，继续吃他的鸡胸肉。
满月觉得有些好笑，紧张感倒是消散了不少。
她发现靳野这两个朋友，虽然风格迥异，但似乎都习惯了靳野的性子，并且……很有趣。
鹿诗一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偶尔抬起那双清澈又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看满月，又看看靳野，然后低下头，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这顿午餐在容错单方面的插科打诨中结束。
离开时，容错还特意对满月说：“满月同学，欢迎常来‘π研究所’玩啊，给我们那冷冰冰的地方增加点人文气息。”
满月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回宿舍的路上，她和靳野依旧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通往文学院和数学系的岔路口，靳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下周三中午，同样的时间和食堂，可以吗？”他问，像是在确认实验日程。
“可以。”满月点头。
“好。”靳野说完，转身离开，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满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心里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
这一切都按照她设定的剧本在进行，精准、高效。
但为什么，她偶尔会感到一丝……失控的预兆？
是因为靳野那过于彻底的理性，让她觉得自己像他演算中的一个符号？还是因为容错和鹿诗那些朋友的突然闯入，让她意识到靳野并非完全孤立的个体，他也有他的社交圈，而她这个“合作者”，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嵌入进去？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杂念。
这只是合作。
一场各取所需的表演。
她反复告诉自己。
回到宿舍，屠菡立刻扑了上来，眼睛闪闪发光：“怎么样怎么样？第一次‘公开约会’感觉如何？靳冰山有没有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满月叹了口气，把食堂里关于“爱情是生理现象”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屠菡听完，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我就说吧！人类冰川融化实验！哈哈哈！满月，你这是在挑战地狱难度啊！”
笑够了，屠菡又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不过，我听说那个容错，人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在物理系是出了名的厉害，而且他家背景好像挺深的。那个鹿诗，看着安静，但她的画听说在圈子里评价极高，一幅难求。靳野这个小圈子，水挺深啊。”
满月揉了揉眉心。
她只是想找个合适的合作对象，安稳地拿到学分，怎么感觉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偏离她最初的、简单的设定了？
仿佛她精心设计了一个一维的线性方程，却发现变量正在自发地增加，朝着多维、非线性的复杂系统演变。
而她，暂时还看不到这个系统的收敛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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