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研究所”并非一个官方组织，只是数学系大楼顶层那间闲置活动室的戏称。
推开厚重的木门，仿佛踏入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满月第一次踏足这里，是在一个周四的下午。她被靳野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召唤而来。
“有事商议，活动室。”
室内空间开阔，却显得有些杂乱。
一面墙被巨大的白板占据，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学符号和几何图形，如同某种神秘的天书。
另一面墙边立着几个大书架，塞满了书籍和文件夹，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模型和仪器，大概是容错的“玩具”。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咖啡和淡淡松节油混合的奇特气味。
靳野正站在白板前，眉头微蹙，盯着上面一个复杂的拓扑结构图。
容错瘫在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舒适的旧沙发上，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飞快敲击，屏幕上滚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
鹿诗则坐在窗边的画架前，画板上是一幅未完成的、色彩对比强烈的抽象画，她正对着窗外发呆，或者说，在捕捉光影。
满月的到来，只引起了容错短暂的抬头和一句“哟，来了”，以及鹿诗一个轻轻的颔首。
靳野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用笔敲了敲白板某个位置，对容错说：“这里，边界条件设定有误，导致整个流形定义不完整。”
容错哀嚎一声：“老大，给条活路，我这模拟跑了三天了！”
满月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精密仪器内部的文科生，格格不入。
“坐。”靳野终于转过身，指了指一张堆着几本书的空椅子。
满月过去，小心地把书挪开，坐下。
那些书是《博弈论导论》、《非合作博弈模型》和《策略思维》。
“什么事？”她问，心里猜测可能与“合作”有关。
靳野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姿态依旧端正，像在参加学术答辩。
“我们需要优化互动模式。目前观测到的外界反馈，存在对关系真实性的质疑概率，约为37.2%。”
满月：“……你是怎么算出这个概率的？”
“基于过去一周内，我们共同出现的场景次数、互动时长、肢体语言距离、对话内容分析，以及我收集到的侧面议论样本建立的贝叶斯模型初步估算。”
靳野回答得理所当然。
满月一时语塞。
她觉得自己之前的计划简直是小打小闹。
“所以，优化方案是？”她决定进入他的话语体系。
“增加必要的、符合社会预期的‘亲密’信号，降低质疑概率。”靳野说着，从旁边拿起一个平板电脑，调出一份PPT，“我初步拟定了几个层级的方案。层级一，基础接触：包括并肩行走时距离缩短至15厘米以内，传递物品时确保指尖接触持续时间大于0.5秒。层级二，情境接触：在人群拥挤或需要引导时，短暂轻触手肘或背部。层级三……”
“等等，”满月忍不住打断他，感觉脸颊有点发热，不知是窘迫还是别的什么，“需要……这么详细吗？”
“效率最大化需要明确的执行标准。”靳野看着她，眼神纯粹，不带任何旖旎，“模糊的指令会导致性能损耗和误差累积。如果你对具体参数有异议，可以提出，我们可以基于社会心理学的一般数据进行修正。”
满月看着他那张过分认真和英俊的脸，突然有种无力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是在跟一个用数学思维解构一切的人“谈恋爱”。
“好吧，”她妥协了，“原则上同意。但具体执行……视情况而定。”她保留了最后一点感性挣扎的空间。
靳野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也没再坚持，只是在平板上的方案旁标注了一个“需情境自适应优化”的备注。
这时，容错那边传来一声兴奋的怪叫：“成了！妈的，这个边界条件改完果然通了！靳神，还得是你！”他抱着电脑冲过来，看到靳野平板上的方案，吹了声口哨，“哇哦，恋爱SOP（标准作业程序）都搞出来了？靳野，你真是我见过最离谱的人。”
鹿诗也放下画笔，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目光落在那些“接触层级”上，然后又看向满月，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同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满月同学，”容错凑近，压低声音，脸上是幸灾乐祸的笑，“跟这家伙‘谈恋爱’是不是特别刺激？像在跟一个人形AI玩角色扮演游戏？”
满月只能报以无奈的微笑。
“容错，”靳野开口，语气平淡，“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关于量子纠缠与信息传递的模型，推导过程存在逻辑跳跃，我建议你重新检查第三到第五步。”
容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不是吧？又来？”
鹿诗轻轻开口，声音像羽毛拂过：“容错，你的模型，就像试图用欧式几何去解释双曲面。”她指了指白板上那个复杂的拓扑图，“有些空间，需要新的规则。”
容错哀叹着抱着电脑滚回沙发继续奋战了。鹿诗也回到了她的画架前。
活动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靳野笔尖划过平板屏幕的细微声响，以及容错敲击键盘的噼啪声。
满月看着靳野专注的侧脸，他正低头修改那份“恋爱SOP”，神情严肃得像在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她忽然想起鹿诗刚才的话。
欧式几何……双曲面……
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靳野的世界，是欧式几何，是平坦的、规则的、有明确公理和定理的。
而情感，大多数人经历的情感，或许更像是非欧几何里的世界，是弯曲的、不遵循直觉的、需要全新认知模型的。
她试图用欧式几何的尺规，在他的世界里丈量、构建一段符合“社会预期”的关系。
这本身，是不是就是一种认知上的误差？
“给。”靳野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他递过来一杯咖啡，用的是一个印着“∑”符号的马克杯。
“容错买的，味道尚可。”
满月接过杯子，指尖碰到他微凉的皮肤，按照他刚才的“层级一”方案，接触时间大概超过了0.5秒。
咖啡的温热透过杯壁传来。
“谢谢。”她说。
他点了点头，重新投入他的“优化方案”中。
满月捧着咖啡，喝了一口。
很苦，几乎没有加糖和奶。
这很符合靳野的风格。
她看着白板上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图形，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将这个房间染上一层暖金色。
在这个充满理性与计算的空间里，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她和靳野之间，横亘着一条比想象中更深的鸿沟。
不是文理之隔，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世界的范式。
她的剧本，真的能在这个非欧几何般的情感空间里，顺利演到结局吗？
咖啡的余味在舌尖泛开，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这个空间特有的、混合着数学、物理、艺术与咖啡的，复杂而奇特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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