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日。
沅陵边境。
预定明日汇合的人还没到,陵渡的消息却又来了,奉朝使团的确已经准备过长陵。
信使来报时,独孤长欢轻轻叹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想了想,拈着信朝帐外走去:“白芨。”
正在帐前的白芨随意朝驻营校尉吩咐两句,就匆匆步来:“主子?”
“人呢?”
白芨装作思索的样子,揣袖问:“主子是说那位瞎眼姑娘,还是咱们世子爷?”
独孤长欢微微一缩眸光:“你很会说笑?”随即他又丢出信函,语气含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冷,“哦,或许你有意与我作对?”
白芨懒洋洋地弯腰去捡,笑容满面:“若是主子问那位瞎眼姑娘,她一脸郁色地去了水边小山坡,若是咱们世子爷,他也颠颠地追着——”
刚一直起腰,喉咙突然一紧。
手指下,这人的颈上还有差点被一剑封喉的旧伤,突兀横亘。
长欢目光微沉,一字一句威胁:“莫要生事,明白了么?”
白芨扬着下巴,眼神轻飘飘地反问:“主子要杀了我?”
长欢眉间戾漠,摁得他皎白的脸涌起一阵红,语气犹如目光那般嘲弄:“你试试看。”
正在这时,挎着剑的泽漆从过道走来,提醒道:“他喘不过气了,主子。”
长欢露出一丝冷笑,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他嘴硬,你来替他求情?”
话虽如此,他却一甩袖子,突然松了手。
白芨被力道摔出去,倒退两步,撞在泽漆身上。见人径直入了营帐,他扶着颈,得意地笑出声。
眼前骤然一晃,原来是泽漆递给他一张帕子。
白芨接过来,痛快地甩了一甩:“瞧,他动怒了。”
面前的营帘沉重坠下,拒人千里之外似的,挎着剑的人硬邦邦地接话:“你非要惹他动怒。”
白芨将帕子一层一层地叠起来,毫不在意:“没瞧见他那天在夜里,一副望入迷的样子?一旦发现她同那个人有一丝相似,就迟疑了。”
泽漆不明所以:“那个人,哪个人?”
白芨慢条斯理地将丝帕蒙在颈上,遮住青紫淤痕,笑眯眯的:“哪个人?你问我哪个人?”
“你不肯说,何必嘲讽?”
他看白芨再次缠上帕子,又想起那一线洇红。
白芨不适地抚着颈,目光讥诮:“难为你懂我在嘲讽你,榆木脑袋竟然开窍,真是天降稀奇。”
“稀奇?稀奇的是不知你为什么定要为难世子爷,自从昨天提醒要人分开行走,那位姑娘今天就形单影只了,她不搭理人。”
白芨对他的话才颇感稀奇,又觉喉咙生痛,声音渐渐哑了:“他们常在一起难道是好事?”
泽漆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太坏,世子爷欢喜。”
白芨哼笑一声,弹了弹指间的信函,打得纸张啪啪作响。他望着远处巡视的士兵,一边揣度前头就是沅陵罗城,一边又想起了罗城曾经发生过的事:“不太坏,世界上的事情哪里有太坏的,他不该顺心如意,人一旦得到牵绊,什么也做不成,你瞧他们的死鬼老子,不就是死在了情之一字上?”
泽漆面无表情地答道:“何以见得?未必是为情所困,他兴许在罗城就已经受了伤,最后不过是伤重不治,再推说思念成疾,得到情种的美名总比——”
情种?
“那个人的确不像情种,他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还有什么不快乐的事?他一生写满了权力与美名。”
“可是,他们都不快乐。”
他们——
白芨淡淡地反驳:“那是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权力,他们两,不该得到快乐,若是只有一个人应该得到快乐……”他突然沉默地看向沉默的山峦,低了声音,“应该是长欢。”
“世子呢?”
他又笑了:“他凭什么得到快乐?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就已经足够快乐,一定要教他清醒的话……他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疯疯癫癫?他以为动了心,爱了人,他就可以做一个人?”
他慢慢说着,慢慢往前走着,泽漆皱眉,跟在他身后踱步:“洗心革面不成么?”
前头的人目光冷硬,连嗓音都带了一丝戾气:“做坏人可不成,你要做坏人就不要想着回头是岸,若是没有一路走到底的勇气,就不要做坏人。”
他斜斜地回过头,瞥到泽漆衣领上的血点,眼神停顿:“你昏了头,一些事一旦开始,是你想停就能停下的?你方才去杀了人?”
谁料泽漆否认了他的说法:“他算不得坏人,也算不得恶人。”
白芨揣起袖子,索性转过身来,施施然地说:“什么是恶人?”
泽漆定定地盯着他,目光坦然得直勾勾。
白芨愣了一下,指向自己,微笑着:“我?”
泽漆又别开眼,皱眉说:“说不上来。”
白芨缓缓步到他身侧,反手拉出剑,看到剑身上干净如初,甚至鲜亮得照出他的模样,不知怎么就动情地笑了笑。
泽漆触及他露出的笑容,眉心拧得更紧了。此时两人近在咫尺,他甚至看得清白芨眼底的笑意,整个人虚脱出一种怅惘的悲凉。
“我告歉,兴许你算不得恶人。”
闻言,白芨故意慢慢按回剑,刺耳的摩擦声绷紧了两人耳膜。到最后,他又顽笑似地重重一推剑柄,于是入鞘声洪亮得惊人:“我乐意做一个恶人,罪大恶极那种。”
泽漆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白芨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散漫:“我乐意看如画江山半壁残立,血流成河,更乐意看人世疾苦,我觉得快乐。你问我为什么拆散他们,因为我见了卿卿我我厌烦,更厌烦人心向善,那个小瞎子——”
他歪着头想了想,那个小瞎子,在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该杀了她,自她从奉朝来秀朝……他又沉默了,只低下头,踢着地面一颗小石子,反复拨弄时就像烦乱的心绪。
“为什么不说话了?”
白芨抬起头,再次望向沉默的山峦:“一个将死之人的坏话有什么好说的?”他背起手,自顾自地往前走,“莫非你爱听我说歹毒的话?”
泽漆在原地看着那颗小石子,漠漠地说:“不见得。”
岂料已经走向过道的白芨回了身,笑得挑眉:“蠢材,蠢材——”
再次前往陵渡的信使出发半个时辰后,约定的人才将将抵达。
恰是黄昏前,天光悠然,清澈湖水泽卧山峦,细小白花铺遍视野,两岸全是盛开的清苦香气,黄黄的蕊,白白的瓣,青青的叶,高高的茎。
流水如镜,独照红衣。
那道红衣拍了拍小红马,行走在漫山遍野的小白花里,一步一踱,一切似乎回到了衢州的原野,惬意悠闲。
她下了马,摇着马鞭走到了一丛水生花旁,独自在水畔吹风。宝珠挽着她的披风,站在草地上,突然回了头——
水光粼粼里,落了一道白影。
是长欢。
元阳背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马鞭:“你怎么来了?”
水里的光影湛湛波动,就像他轻声细语:“你为什么来,元阳?”
本来在远眺的元阳垂下眼,看到他被水光模糊的形容,微微一笑。透过水面,似乎看到他眉间的一丝蹙愁,她不由笑得更深。
“为什么来?”
她在水边掰着金丝马鞭,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我为什么来?”
他神情淡漠,不远不近地看着她:“还不死心吗,元阳?”
元阳挑眉,马鞭随意地扫过那些白花,任花瓣凋零。她慢慢往前走,又将马鞭背在身后,声色淡淡:“这事情有什么死心不死心的?你有什么话不如直说,长欢哥哥。”
话音未落,她突然回头一笑,气度锐利非常。
独孤长欢看她笑靥如花,轻声说:“你不该来,元阳。”
漫山遍野都是小白花,多得厌烦,元阳眸光高傲地望过去,语气还是散漫:“不该,这世上多少不该,我还说你们兄弟不该如此。”
她从余光里瞥到他沉默神色,笑得颇有深意:“你知道在说什么。”
他淡淡地看向她,眸光里少有地一丝危险。
元阳勾着嘴角,仍然摇晃马鞭,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不要想杀死谢郡主。”
宝珠忧心忡忡地听着这一句,岂料前头的元阳应了一声,突然停住了脚步。不远处的开阔地,一个人正坐在花丛旁,低头折花。
被人惊扰后,他抬头看向她,微微愣了一下。
元阳却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他握着那一把花轻轻一笑,恰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无情刻痕在这一霎被剥落,似是如昨。
还记得她小时候曾说要带他回衢州跃马荒原,让他见识狂澜乱岚的粗犷与豪迈,这一刻他在山花烂漫里映成画卷,潋滟如水波。
他站起身,慢慢走过去,摇晃手里的花冠:“你要不要?”
元阳感触万千,勉强笑了笑:“小孩子玩的东西。”
他抿着嘴角笑,一扬手,径直戴在了长欢的头上。
宝珠抱着披风,转过身怯怯地笑,他又把背后藏着的那一只花冠戴在元阳的头上,笑得恣意:“我很会编这种东西。”
长欢摘下花冠,淡淡弯唇,很会孩子气。
他们一行人顺着花海边缘散步,风里有花的苦涩香气,元阳戴着花冠,默默凝视着前头的身影。
他鲜少一身白衣,神采飞扬,谈话时眼眸明亮,像艳丽的霞。她又看向站在一处的长欢,面如冠玉温润清俊,两兄弟截然不同……又十分相似。
“这情形很像我们小时候,三个人一起在皇宫最高的殿宇上看夕阳。”
面前水波浅浅摇晃,冲着花瓣,独孤无忧负手而立,看向远处浮白云峰:“我记得那里有一树白雾花,花开竞时,”他笑得明亮,故意回头递话,“人同花时不误否?”
长欢轻轻微笑:“期他日,再折白雾上重楼。”
元阳摇着马鞭,眼梢裹着他漂亮笑容,接得颇有深意:“堪怜天下香树,岂笑再无少年辈出。”
此话一出,三人对视一眼,都笑得从容。
韶华难再得,故人不可追,山水依稀旧。
在水道的另一端,看不到漫天金霞,遍铺的白色小花却更坚韧更茂密。
云姜抱着膝,正在出神,连裙摆坠入水里也不知道。
花海呢喃,情愫涌涌,安静得只有湖风,她记起曾走过的路,也这样山高水长,青翠蔓延。
那时她才十三岁,在崖上振臂一呼,山岚壮阔,苍穹恢弘。
那一声呼唤似蜉蝣,似浮萍,飘散在天地阔大意境里,她看到了山川壮美,湖泊绣光,泊云流飞。
她不过渺小地驻足在人间一瞬,仍为看到世间万物生长而狂热兴奋,风穿过她的耳畔,那一霎,她的心旷达得飞向天际。
“来时天苍苍,未尽路遥遥……小桥过流水,纤筏回转游,素手折翠色,戴花问渔翁……”
她记不得剩下的歌词了,只好反复呢喃那一句“戴花问渔翁”。
流水冲飘,那一块衣料绵软地浸在水里,起起伏伏,就像她此刻缥缈的心绪,然而背后忽然传来一声——
“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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