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纱帘,在天花板留下水痕般的暗影。
沈逾晟望着那深浅交错的纹路,直到眼睛发涩,才终于确信,今夜不会有故事了。
那架施坦威是在清晨哑声的。几个琴键按下后,只余沉闷的钝响。
季姨请来的调琴师说,至少需要一日才能修好。沈逾晟不得不临时改去曹老师家练习。
出门前,他在尹煜柃的房门外站了许久,手指绞紧书包带,又松开。
午后归来时,她陷在沙发里,一手抓着酒瓶,一手抓着侧额的长碎发,浅灰色针织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领口微敞,露出一截伶仃的锁骨,像一瓣凋萎的昙花,美得颓唐而易碎。
走廊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将沈逾晟的影子拉长又揉碎。
他无法抚平她眉间的皱褶,甚至连道歉都要在心里排练千百遍。
简单的三个字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像一枚生锈的琴键,再也发不出声音。
沈逾晟独自进了屋。
该怎么形容他现在的感觉呢?就好像回到了尹煜柃来到家中之前。
那时他不觉得孤独有什么大不了,空荡的屋子不过是四面墙,寂静的夜晚不过是闭眼再睁眼。
他习惯了独自吞咽一日三餐,习惯了电视开着无人对话的节目,习惯了在日历上机械地划掉一个个无人分享的日子……
那时的孤独,对他来说就像一件穿旧了的毛衣,粗糙却熟悉,至少不会刺得人生疼。
直到尹煜柃带着满身阳光闯进来,他才明白原来屋子可以有笑声,原来清晨醒来他也是会期待这一整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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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日,尹煜柃都这般颓丧,什么事都交代给季姨,就连出房间都是少有的事。
听闻屋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沈逾晟的笔尖一顿,她似乎是下楼了。
未及思索,黑笔“啪”地甩在稿纸上,随手往桌上一抓,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冲。
“小少爷您慢一点,别摔着啊。”季姨的拖把正在地板上画着半圆,声音追不上他的身影。
“知道了!”
话音甫落,脚底忽而打滑。
世界在眼前颠倒,沈逾晟的手腕率先撞上台阶的棱角,火辣辣的疼顺着神经窜上来。
像片失控的落叶,顺着打了蜡的楼梯一路滑落,最终趴在最后一阶。
阳光穿过落地窗,将他的狼狈照得纤毫毕现。
季姨的拖把哐当倒地,踉跄着奔来,椅子腿绊了她一下,半扑在地上。
“小少爷啊!”季姨忙将他扶起,哆嗦着手拍打他衣服上的灰尘,声音碎得不成调,“我这老嘴该打,该打!”
粗糙的掌心啪啪拍在自己皱巴巴的嘴上,每一下都带着实实在在的力道。
沈逾晟轻轻摇头:“是我着急了。”
尹煜柃从沙发上起身。
走近时,他闻到了淡淡的酒精味。
“跑那么快做什么?”她声音很轻,却让空气都凝滞了。
沈逾晟吞咽了下,将彩纸递过去,睫毛在眼下投出不安的影,“你能在这里教我折纸吗?”
他的手指还沾着楼梯上蹭到的蜡,在彩纸上留下了几道模糊的印子。
她没说话。
沉默卡在他的骨缝里来回地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手腕的疼痛霎时间变得难以忍受,沈逾晟急促地吸了口气,每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尾音,仿佛再多说一句就会全线崩溃。
尹煜柃看着他,却没接那张纸:“手腕伸出来我看看。”
沈逾晟忙藏起手:“不疼的!我、我就是想……”
“沈逾晟。”她打断他,点了点他的眉心,“你每次说谎这里都会皱起来。记住,摔跤时不要用手腕撑地。弹琴、写字、打球,这些都要靠它。”
“我记住了!”他急切地保证,又将折纸往前送,“那现在可以教我折纸吗?”
“作业写……”
“我保证不会像上次那样折到一半就放弃。”他充耳不闻,语速越来越快,“这次一定认真学,你就教……”
“我说了等会儿!”尹煜柃声线瞬间拔高,将他钉在原地。
沈逾晟的嘴唇轻轻发抖,想靠近,膝盖的疼痛却让他踉跄了一下。
他的眼泪终于滚落:“是不是我总缠着你,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我都能改,你能不能别不理我……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在她冷淡的注视下,却被掐住喉咙般噤声:“我不烦你了。”
尹煜柃怔住了。
那种熟悉的、被情绪裹挟的失控感,像面镜子,照出了她最不愿承认的阴影。
多少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挣脱了那个充斥着呵斥与冷暴力的牢笼,可原生家庭刻在骨子里的暴戾,竟在不知不觉间从她的眉眼、她的语气里渗出来,如同她最厌恶的那对夫妻的复刻。
“抱歉。”尹煜柃按住太阳穴,酒精带来的钝痛让她的声音沙哑,“我头有点疼,你先去找季姨学。”
“要不要喝蜂蜜水?我去帮你……”沈逾晟急忙转身,却听见阳台门关上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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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垂落的天竺葵叶片擦身时,尹煜柃沾染了一缕植物特有的清苦气息。
她站在露台上,银质打火机在她掌心翻了个身,点燃烟尾,手臂搭着冰冷的雕花栏杆。
尼古丁的苦涩在唇齿间缓慢地蔓延。
她仰起头吹了口,看着烟圈在冷空气中缓缓上升,最终消散于无形。
她选择留在沈家维系这段虚假的婚姻,拒绝蒋今澈,拒绝他的眼睛、他伸来的手、他说的“跟我走”,她告诉自己,是怕幼年的沈逾晟在颠沛里摔碎,而非对合约的恪守。
可如今才惊觉,这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不过是把剪刀,一寸寸剪断了自己的羽翼。
烟灰凝成一段苍白的骨节,变得有些烫手。
尹煜柃将烟头斜斜抵上烟灰缸。
烟纸与玻璃相触处渐渐洇开一圈焦褐色的痕迹,如同被泪水晕开的胭脂。
母亲这个词总是圆润而生硬地卡在她的唇齿间,像一件尚未穿惯的华服,虽然合身却处处透着不自在。
前几夜读故事时,她伸手为沈逾晟整理被角,一痕月光斜斜地穿过窗帘缝隙,落在他腕间。
朱砂痣在瓷白的皮肤上灼灼如血。
那是他的生母亲自带到世上的生命印记,就好像在提醒她,不要逾越某种无形的界限。
面对沈逾晟,她总会感到一种近乎惶恐的陌生感。
这副小小的身躯里,竟寄存着一个灵魂的全部重量。
为人母者这个身份,对她而言更像一本尚未拆封的艰深典籍,而她连扉页的导读都无从寻觅。
她这副单薄的肩膀,当真担得起母亲二字的分量吗?
这双连自己都支撑不起的手,真的能托起另一个生命全部的晨昏吗?
季姨端着医疗箱匆匆穿过客厅,递过去的药棉被沈逾晟推开,折好的千纸鹤被晾在茶几上,翅膀渐渐耷拉下去。
这孩子倔得像块烙红的铁,冷硬,烫手。
天色越沉越深,一寸寸爬上他的肩膀,把他压成一道固执的剪影。
雕花烟灰缸内几截长短不一的烟蒂静静躺着,尹煜柃无力地甩了甩烟盒,传来空荡荡的回响。
她将烟盒往小核桃木桌上一丢。
残余的烟雾缠绕在她颈间,在暮光中显出淡青色的轮廓。她蹙起淡眉,右手在面前挥动了几下。
暮色透过走廊的磨砂玻璃漫进来。
沈逾晟立刻拖着受伤的腿迎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我有话要对你说。”
尹煜柃挥散烟雾的手悬在半空。
他的右腿微微屈着,膝盖上的血痂已经凝结,白净的小脸上摆着副强装成熟的严肃表情,连嘴角都紧张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关于上周用枕头砸二叔的事,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在家族聚会时那样闹脾气,是我害你在大家面前难堪,你要打要骂我都接受。但是......”
他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精心打磨过,连停顿都恰到好处。
可说到后半段时,声音却打了结。
“……那天晚上你想帮我揉腿的时候……我不让你碰,其实是因为……”
他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的小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终于挤出一句破碎的告白:“是因为……太喜欢了。”
最后四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又立即低下头,露出那段泛红的颈子。
他的眼睛太干净了。
她那些藏在完美主义背后的踌躇,那些用理性矫饰过的惶然,此刻都在这澄澈的目光里现了原形。
多年来,她将人生拆解成无数可控的变量,每个决定都要经过严密的逻辑验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那套自我构建的秩序中获得片刻安宁。
尹煜柃总是会想,留在沈家,是否真的是最优解?如果跟蒋今澈离开,她的生活会不会更好?
这些假设像锋利的碎玻璃,在她心里反复切割。
沈逾晟真挚的眼神明明是最直白的答案,她却偏要拆解成无数个痛苦的假设题。
两人突然静默。
他攥紧的拳头渗出细汗,指甲在掌心刻出四枚苍白的月牙。
“等我长大……”沈逾晟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抬头直视她,破釜沉舟般吐出后半句,“可以娶你吗?”
她是住在象牙塔里的公主,而他注定要成为披荆斩棘的骑士。
这句求婚,是他能想到最郑重的守护誓约。
不带丝毫功利的算计,不掺半点世俗的考量,只是捧着一颗真心,笨拙地献上全部忠诚。
面对这个天真而美丽的谬误,尹煜柃笑了笑,屈膝蹲下,手指没入他蓬松的发间:“那我们逾晟要好好长大,健健康康地长大喔。”
“不骗人?”
“嗯,拉勾。”尹煜柃摇摇右手小拇指,翡翠镯子顺着腕骨滑下,在阳光下折射出盈盈碧色。
眼前这根手指像是鱼钩,放下来,他便咬上去。
可她却突然往后缩了下。
“不过呢,现在某位小伤员是不是该去找季姨报到了?”尹煜柃食指轻轻点了点他膝盖上的伤口,“我的王子殿下可不能是个挂彩的小勇士。”
沈逾晟忙不迭点头,生怕她反悔似的,急急伸出小拇指在她眼前摇晃。
阳光在木地板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他们左右轻摇着手,拖长调地唱起歌谣:“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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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宗当年为她量身定制的人设,是能出席董事会的知性美人,是觥筹交错间游刃有余的名媛。
可没人知道,那个被他扶着腰际在合同上签名的女人,连高中最简单的数学公式都要在浴室里反复背诵。
厚重的帘幕将朔风与尘嚣尽数阻隔在外,只余一室静谧。
虽说沈德珩已经接管了沈家的权柄,尹煜柃仍想为沈逾晟多挣一份谈判的筹码,争取些未来的机会。
几本摊开的公司法凌乱地散落在茶几上,尹煜柃蜷在壁炉前的羊绒地毯上,平板的冷光映着她眉间的沟壑。
“这该死的条款。”她突然抓乱绾好的发髻,在空白处画了个愤怒的涂鸦。
“夫人,您要的……”季姨捧着新到的书本站在廊下,望见平日里优雅自持的夫人,此刻正执着电容笔,在平板上写满“混蛋沈志宗”,旁边还画着个被叉掉的小人。
尹煜柃迅速将平板熄屏,故作镇定地抿了口早已冷透的红茶,恢复成那个清冷的瓷美人:“放那儿吧。”
发间别歪的木筷,还留着方才抓狂的证据。
季姨低头掩饰嘴角的弧度,离开听见身后又传来压抑的哀嚎。
壁炉里的火光将那个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念念有词的身影,放大成墙上跳动的皮影戏。
沈逾晟写完最后一道数学题,借着拿书的由头来到了客厅,在胡桃木书架前放了把扶手椅取书。
“要帮忙吗?”尹煜柃问。
“不用。”
“……行,别摔着。”
卫衣的抽绳悬在空中轻轻摆动,沈逾晟踮起脚尖,终于触到《朝花夕拾》的书脊。
他盘腿坐在尹煜柃边上,奶白色卫衣的帽子在脑后鼓起一个柔软的包,低头默读,额发在台灯暖光里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眉头都要打结了。”尹煜柃放下茶杯,轻轻点了点沈逾晟的额头,“遇到什么难题了?”
“就是……”沈逾晟答,“有些地方看不懂。”
书页的边缘微微卷起,显然已经被翻过多次。
尹煜柃往他身边挪了挪,看清书页内容,眉梢微微扬了扬:“鲁迅的散文集?这对小朋友来说确实深了些。”
沈逾晟皱了皱眉:“我念初中了。”
她忍俊不禁:“那请我们的小学者说说,读到哪里了?”
“这里说我其实是不喜欢猫的。”沈逾晟手指停在其中一段,“可后面整整两页都在写猫怎么偷鱼,我不明白。”
“你看。”尹煜柃指了指,“这里他表面上在写猫,实际上是在讽刺那些像猫一样的人,谄媚时撒娇,凶残时抓人。”
沈逾晟徐徐看向她:“就像你。”
“我?”
“父亲在家的时候就温声细语,父亲一走就说他坏话。”
有次他下楼,看见尹煜柃对着玄关镜反复调整嘴角,先是一个标准的三十度微笑,又换成更柔和的十五度,最后定格在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弧度。
她甚至用指尖轻点脸颊,像是在确认肌肉的走向。
他还好奇她这么做是为什么,转头就看见她冲沈志宗笑,那叫一个灿烂。
有时沈志宗在家一整天,她就跟季姨学一整天的各种技能,沈志宗离家后的瞬间,她就踢掉高跟鞋,瘫在沙发上嘀咕:沈志宗这个老古董……
她总爱用这种带着鼻音的腔调抱怨,尾音像沾了蜜的蛛丝,黏糊糊地缠在空气里。
说坏话的模样,倒更多了几分夫妻的甜蜜。
“……聪明。”这小子观察得倒是仔细,尹煜柃说,“鲁迅最厉害的就是这种指桑骂槐的写法。”
尹煜柃还是忍不住想,她平时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沈逾晟都看出来了,不会沈志宗那会儿也知道,她冲他笑完完全全只是为了催工资吧?
好歹也是夫妻……她突然觉得沈志宗那时说的对,她好肤浅。
“那为什么你骂他,平时还要冲他笑得比收到礼物还开心?”
“这叫成年人的社交礼仪。”尹煜柃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轻轻弹了下沈逾晟的额头,“等你长大就懂了。”
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趣沈逾晟倒也不是很想懂,好半晌,才换回最初的话题,问:“你以前也这样读书吗?”
“是啊。我第一次读时气得把书扔出了窗外,因为完全看不懂。后来被人捡回来,一页页讲给我听。”
“……谁讲给你听的?”
“是位……很会讲故事的人。这些不重要。现在,轮到我来当你的解说员了。不过……”
沈逾晟看着她,并不说话。
初到沈家,他总是离她远远的,吃饭都要磨蹭半天才肯上桌,就连餐椅都要反复确认与她的距离,才肯慢吞吞地坐下。
尹煜柃捏住他的脸颊,向两边轻轻拉扯:“我的解说费很贵,所以以后见到我,你别总是板着脸,笑一笑,知道吗?”
即便仍比不过他的生母,但她想,哪怕只在他心里占据一点重要的份量,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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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尚未浸透窗纱,陈叔已穿戴整齐在庭院里擦拭车子。
“难得周末,陈叔怎么起那么早?”尹煜柃端着咖啡杯站在廊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微蹙的眉尖。
陈叔手里的麂皮布擦过后视镜,答道:“小少爷先前跟我说过,今日要去参加同学生日会。要我送下他。”
她点点头,出门前叮嘱沈逾晟玩得开心些,记得祝朋友生日快乐。
沈逾晟笑着答应下来。
夜色寸寸浸染,整栋宅邸沉入睡梦,唯有一楼那盏青铜落地灯亮着。
尹煜柃倚在沙发靠垫上,修长的双腿交叠,足尖悬着的缎面拖鞋,随着阅读节奏轻轻晃动。
忽然,书页上的专业术语化作某个有趣的发现,她的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
见她看得认真,沈逾晟放轻脚步,悄悄地回了房。
午夜时分的厨房被顶灯照得通明,尹煜柃从松散的发髻中抽出钢笔,长发在腰际荡开。
她轻甩头,将头发重新固定好,发现门边的身影。
“生日会好玩吗?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尹煜柃旋开燃气阀,蓝色火苗噗地窜起。
“我们没在玩……”沈逾晟绞着衣角。
“那就是生日会结束后你不想回家,又一个人在外面玩了很久咯?”
沉默在厨房里蔓延,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沈逾晟平时在家里闷久了,难得出去一回,贪玩些她也理解。
“妈妈不反对你出去玩,”尹煜柃俯身调整火候,真丝睡袍的腰带垂落在流理台边缘,“但熬夜会抑制生长激素分泌。”
她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发顶:“就永远只能这么高了。”
沈逾晟的卫衣领口还沾着夜风的凉意。
他只是转身,伸手去够吊柜里的玻璃杯:“……我想喝水。”
瓷杯相碰的脆响暴露了他的慌乱。
尹煜柃单臂撑着大理石台面,深表怀疑地看着他,帮他取下水杯。
姑且不同他计较。
她故意将洗好的玻璃杯在指间转了半圈:“上次买的荞麦面放在……”
话音未落,沈逾晟已经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兵,机械而急促地点头,帮她去寻。
他拉开收纳柜的动作太急,撞得里侧的调味罐叮当作响。
尹煜柃从调味架上取来油盐,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平息后,左手向后摊开等着接面。
半晌,掌心只接到一缕穿堂风。
转头,沈逾晟把那包面搂在怀里,活像抱着传国玉玺,没有半点给她的意思。
这是要造反?
尹煜柃慢悠悠直起腰,四指并拢朝他勾了勾,唇角弯出标准的谈判式微笑,示意他乖乖交出来。
沈逾晟固执地摇头。
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什么叫万死不辞。
就是……斗智斗勇每一天,就算被气死一万次,带娃的活也不能辞!
“沈逾晟……”她闭了闭眼,在心里疯狂默念:亲生的、亲生的、一定要当是亲生的……
此时,沸水翻腾的白雾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沈逾晟突然说:“我想帮你下面条。”
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气焰被恰到好处地平息,尹煜柃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小少爷居然知道孝顺妈妈了?”
沈逾晟沉默地捏着一卷挂面往锅边靠。
尹煜柃提醒:“小心烫。”
可他像是没听见,依旧垂着眼睫,唇线抿得平直。
空气变得有些滞涩。
不对劲。
尹煜柃心头一跳,以为是刚才逗过头惹他不高兴了,忙伸手胡乱揉他脑袋,又捏着他的脸往两边扯,甚至挤眉弄眼地做了个丑兮兮的鬼脸。
沈逾晟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像只炸毛的小动物,依旧没吭声。
“笑一个嘛。”她的指尖蹭过他的耳尖,声音不自觉地软下来,“妈妈错了还不行?”
沈逾晟轻轻别过脸。
尹煜柃忽然有些拿不准了。
为他倒完水,她的掌心贴上玻璃杯,确认温度是否适中。
身后传来撕开包装袋的声响,她正转身准备将水递给他,他也正想开口和她坦白些事情……突然的,面条瀑布般从空中滑落至地砖。
厨房陷入诡异的寂静。
尹煜柃望着地上那摊蜿蜒的面条,从他手中拎过空空的包装袋——大概是他没弄清正反包装,把口子拆反了。
“沈、逾、晟——”
“我……”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手指揪着包装袋残片。
“去给我把扫帚拿来。”尹煜柃佯装生气地压低声音。
地砖上散落的面条弯弯曲曲,像极了他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
沈逾晟张了张嘴,要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头,退出了厨房。
尹煜柃望着他的小小背影,终于撑不住弯下腰来,捂着肚子,掌心抵住嘴唇,噗呲笑出了声。
沈逾晟却在走廊阴影处停住脚步。
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脚边洒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色块。
他回头望去,她弯腰收拾残局的背影被灯光勾勒得那么单薄,那些细瘦的骨骼轮廓,在光影交错中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给……”他递出扫帚,塑料柄上全是汗湿的指印。
“时间不早了。”尹煜柃接过,语气如常,“洗漱完早点睡。”
沈逾晟没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明天……可以来接我放学吗?”
“怎么……”尹煜柃的视线从他沾满灰尘的衣角开始一寸寸往上爬,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校服下摆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像是被人狠狠拽过,边缘还黏着已经发硬的奶油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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