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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08

寒假已经开始一周,补习班暖气打得足,玻璃窗蒙着雾气。

尹煜柃等在教室门口,看见沈逾晟正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盯着面前摊开的题集,手指转着笔,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串毫无意义的螺旋线,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她记起上个月向他提过的锦江乐园新项目,可后来各类事情堆积在一起,这事便一直搁置着。

他不像是会主动提起要求的人,便替他请了假,带他出去散心。

列车启动,沈逾晟从书包里抽出物理习题集。书页间忽然探来两根纤细的手指,夹着张对折的车票。

“收好这个。”尹煜柃的指甲染着初春樱花那种半透明的粉,“等会儿乘务员要查票的。”

沈逾晟这才注意到,她今天没穿往常的羊绒大衣,而是换了件燕麦色的针织连衣裙,发梢带着柑橘味的湿气,像是出门前特意洗了澡。

“怎么不坐家里的车?”他合上书本,窗玻璃映出她晃动的耳坠。

“这样……”尹煜柃倾身,按下他头顶的阅读灯,暖黄的光圈倏然笼罩两人,“才有旅行的感觉啊。”

她的手指尖悬在开关旁,腕骨内侧有道浅疤,像是被什么人抓伤的。

“你看,如果是坐轿车,我们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高速公路,但高铁不一样,外面的风景,每一秒都在变化。”

列车撕开凝滞的空气。

阳光缓慢地淌过覆霜的麦田。

近处的树木、电线杆、零星的农舍,在高速行驶的列车外飞速后退,化作模糊的残影。

远处的山峦与天际线,虽遥不可及,却在飞逝间,仍能捕捉到那一抹轮廓。

尹煜柃托着腮,目光从窗外移到他侧脸上,轻声问:“好看吗?”

他怔了怔,点头。

她笑了:“所以啊,旅行不只是目的地,路上的风景也很重要。”

窗外的风景在余光里模糊成流动的色块,沈逾晟多想告诉她,他早已找到此生最美的风景。

可如今她的目光穿过他,落在更远的地方。他在这头捧着滚烫的心跳,她却在那头望着他永远抵达不了的远方。

他明明站在她的风景里,却好像永远也成不了她眼里的画。

-

一小时的路程转瞬即逝,寒风裹挟着游乐园的喧嚣,检票口的长队缓慢挪动。

尹煜柃蹲下身:“小晟,今天人多……”

沈逾晟整个人裹在白色羽绒服里,毛线帽垂下两个绒球。

她冰凉的手指擦过他颈侧时,他的手忽的收拢了。

尹煜柃的指尖在沈逾晟的围巾末端停顿,那句“要牵紧妈妈”转了几圈,最终化作白雾消散在冷空气里。

她害怕靠得太近会灼伤他,剩下的话被她自觉地咽下去。

此时,排队的人群骚动起来。

待尹煜柃看清,举着棉花糖的小孩已经横冲直撞过来。

她条件反射般抓住那只戴着绒毛手套的小手,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她未完成的动作。

沈逾晟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绒皮传来,竟比记忆里蒋今澈握她的力度更令人心悸。

队伍开始移动,她假装整理围巾想要抽手,却感受到对方突然施加的反作用力。

她的婚戒硌到了他的指骨,疼痛伴着某种隐秘的悸动直冲心脏。

在他们身后,乐园广播正在播放安全须知,某个音节失真得像是哽咽。

“我第一次来这里。”沈逾晟的声音陷在围巾褶皱里,“所以……你别离我太远。”

这谎言尹煜柃几乎当场识破。

她清楚记得沈志宗手机里存着的照片——两岁的沈逾晟坐在旋转木马上,手里攥着已经融化的棉花糖。

显然,陈叔领他来过很多次。

此刻他拽着她前行的背影与照片里的小男孩重叠,只是当年欢快蹦跳的脚步,如今沉重得像是拖着整个冬天的积雪。

沈逾晟几乎是拉着她走的,没走几步,视野瞬间陷入黑暗。

带着廉价化纤味道的绒毛扫过鼻尖,那只戴着玩偶手套的大手压下来时,他条件反射地绷紧肩胛。

预想中的窒息感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额前刘海被揉乱的簌簌声,和腕间收紧的丝带触感。他的手腕上多了串星云模样的氦气球。

尹煜柃站在他身后,望着他与人偶轻笑,发丝被风吹起又落下。

她总是这样站在一步之外。沈逾晟伸手去扯丝带,将用马克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的气球晃到她眼前。

“我都多大了。”尹煜柃轻压被风扬起的头发,“这是给小朋友的礼物。”

“那你今天不做大人,负责开心就好。”沈逾晟艰难地解下气球,绑在她的腕上,笨拙地帮她调整丝带松紧。

尹煜柃笑了。

到底是谁带着谁来玩。

周围人群熙攘,不少年轻女孩结伴而行,嬉笑着分享同一支冰淇淋,或是互相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她们看起来和尹煜柃年纪相仿,却比她鲜活得多。

她站在这里,像是一幅被时间褪了色的旧照片,沉静得格格不入。

沈逾晟心里泛起一阵酸涩,晃了晃她的手:“你有和别人去过游乐园吗?”

尹煜柃怔怔望着腕间晃动的气球群,迟迟不作答。

沈逾晟正想再问,她却抬眸,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轻巧转开话题:“那小晟呢?有没有和朋友来过游乐场?”

他顿了顿:“有。”

“玩得开心吗?”

“是……妈妈带我来的。”

他的脑袋耷拉着,像被霜打蔫的茄子。

尹煜柃唇角噙着浅笑:“小晟的妈妈一定很漂亮吧?毕竟生出来这样一个小帅哥。”

布料在他的指腹下皱出细密的纹,像某种无法抚平的情绪。

漂亮吗?

其实他也不知道。

父亲的书房抽屉深处有张褪色的病历卡,姓名栏印着“邱瑾初”三个字,除此之外,整个家中毫无这个女人的痕迹。

连庭院那株她亲手栽种的荼蘼,都在某个雪夜悄无声息地枯死了。

幼儿园手工课上用蜡笔画“我的家”,他盯着同桌小女孩笔下和妈妈牵着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图画里好像缺了一角。

他翻遍家中所有相册,最终只在阁楼杂物箱底找到半张被烧过的照片。

焦黑边缘堪堪截断女人的裙摆,露出她怀抱着的一团模糊襁褓。

妈妈是生病走的。

这是沈伯寅用拐杖点着地板给出的标准答案。

直到幼儿园毕业典礼那天,他在操场上等着季姨,听见生活老师同美术老师散步时压低声音说:“沈家这孩子也真是可怜,听说生母当年在锦江乐园把他扔给保洁就走了……”

气球在风里轻轻发出碰撞声,沈逾晟盯着她的侧脸,忽然很想问:那你呢?你的童年,你的快乐,是不是也像这些气球一样,被谁随手系上,又轻易放走了?

但他最终只是紧了紧握住她的手,像攥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风。

-

沈逾晟的沉默像一堵透明的墙。

她早该明白的,他那个空缺的母亲位置,根茎早已穿透地基,而她只是个冒昧的访客,连修剪枯枝的资格都没有。

她从来不是谁的拯救者,顶多算是个可悲的替身演员,在别人的人生剧场里,演着永远得不到掌声的独角戏。

抬头时,尹煜柃猝不及防撞进沈逾晟的眼睛。

那里面的慌乱太过**,以至于她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正在他瞳孔里微微战栗。

木质调的香水味在狭小的碰碰车内氤氲开来,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

太近了。

近到他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扇形阴影,近到她发丝间缠绕的柑橘味道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嗅觉。

她俯身为他系安全带,发丝扫过他的鼻尖,痒意顺着神经末梢窜上后颈。

他猛地后仰,后脑勺“咚”地撞上座椅头枕,叫尹煜柃诧异地抬眼。

“我……”她刚启唇,就被沈逾晟突然拔高的声线打断。

“从没见你开过车!我害怕!”他默默咽了咽口水,紧紧闭眼的模样像是要处死刑般。

这哪是害怕开车?

分明是……

安全带锁扣“咔嗒”合拢。

“那你要抓紧了。”尹煜柃压低嗓音,右脚摆在油门上,“妈妈开车……也是很凶的。”

引擎轰鸣炸响的刹那,她重重踏下油门,碰碰车如离弦之箭般弹射而出。

沈逾晟下意识抓住扶手。

失重的眩晕感尚未消退,下一秒,他们的车头便狠狠撞上一辆粉色碰碰车,他的后背同时狠狠撞上座椅。

她分明是故意的。

冲击力扬起她的马尾辫,发绳崩断的瞬间,有几缕长发糊在了她的脸颊上。

“抓紧咯!”她露出尖尖的虎牙,眼角眉梢迸发出二十岁出头才有的鲜活锐气。

碰碰车区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尖笑声。

直到车停稳,沈逾晟才发现后背汗湿一片。

从前陈叔和季姨带他来游乐园,总是牵着他的手走向旋转木马或小火车。

两位长辈上了年纪,而他那时又太小,他们怕伤到他,从不敢带他尝试这些惊险的项目。

现在想来,那种小心翼翼的呵护就像一层柔软的茧,把他包裹得太好,反而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刺激。

从小他就知道,情绪外露是件很丢脸的事。

高兴时不能大笑,害怕时不能尖叫。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种克制是习惯,还是已经成了本能。

那些在碰碰车上放声尖叫的游客,甚至是——尹煜柃,让他既困惑又隐约羡慕。

他们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把内心的感受宣之于口?

尹煜柃拂去他额前黏着的碎发,歪头打量他,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要不要买根雪糕?”

沈逾晟点头:“嗯。”

他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哑,像是刚才的紧张还卡在喉咙里。

雪糕的甜味或许能冲淡这种陌生的感觉,他想,至少,能给他一个理由,暂时不用开口说话。

-

比起他的局促,尹煜柃好像对这些惊险刺激的项目更游刃有余。

“要不要试试那个?”从便利店出来,她指向天际线。

沈逾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过山车正在垂直俯冲,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刺破云霄……

车体爬升,轨道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沈逾晟数着自己的心跳,频率快得惊人。

“怕吗?”尹煜柃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

“不怕。”他摇头。

然而过山车抵达顶峰的瞬间,他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微凉的指尖撬开他紧握的拳头。

“像这样——”尹煜柃将他的手掌摊平,引导着举向绯红色的天空。

她微微扯着嗓子,声音带着蛊惑般的笑意:“坠落的时候,要记得拥抱风声,一定要喊出来。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这才是过山车的乐趣!”

她的裙摆在他余光里猎猎飞舞,像一面逆风招展的旗帜。

他从小就被教导男孩子要稳重自持,久而久之,连快乐都变得克制。

沈逾晟恍惚想起从前打翻热汤,滚烫的液体溅到手上,父亲第一反应不是关心,而是板着脸说男孩子不许哭;还有第一次拿到补习班第一名,他把欢呼死死咬在齿间,只因父亲说过,得意忘形不像样。

这些被规训压抑的本能从未消失,只是蛰伏在血液深处,等待一个纵容的契机。

三百六十度回旋的过程,气流疯狂撕扯着脸颊。

五脏六腑都错位的失重感中,带来最原始的、近乎疼痛的畅快。

呼啸而过的风灌满衣袖。

他听见自己破碎的尖叫。

原来失控的感觉是这样——

过山车驶入平缓区段,沈逾晟胸腔里还翻涌着未散的兴奋。

他想分享这份悸动,却看见阳光穿透尹煜柃长而密的睫羽,不曾眨一下。

她就这般静静地呆坐着,美丽的脸庞上,每一处轮廓都被愁绪填满。

这种美太过锋利,几乎要划破欢腾的空气。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教他拥抱风声的女人,自己却像株被抽走生机的植物,整个俯冲过程中,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落地,沈逾晟轻轻拽住她袖口:“你还好吗?”

尹煜柃转过脸,他看清她鼻尖细密的汗珠,还有被咬出齿印的下唇。

“我们去那家礼品店看看好不好?”尹煜柃扬起嘴角,眼尾却垂着。

阳光变得很刺眼。

她瞳孔里晃动的光斑,像碎在深潭里的月亮。

-

玻璃橱窗内,五颜六色的毛绒玩具在彩灯下安静坐着。

尹煜柃的脚步微微停顿,沈逾晟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腕就往机器前带。

“喜欢哪个?”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整个游乐场的灯光。

尹煜柃原本只是觉得那只戴着黑框眼镜的米白色卷毛小狗造型别致,多看了两眼,但见沈逾晟跃跃欲试的模样,到嘴边的随便看看转了个弯。

“就那只小狗吧。”

话音刚落,掌心一凉。沈逾晟往她手里塞了满满一筐游戏币:“今天我请你玩。”

“……小晟帮妈妈抓好不好?”尹煜柃还有些没缓过神。

刚说完,沈逾晟的袖子便已撸到手肘,投个币被他演绎出了战前擂鼓的气势。

尹煜柃抱着沉甸甸的硬币筐,看着他全神贯注地调整摇杆。

钢爪精准落下。

就在要勾起小狗的瞬间,玩偶突然从爪间滑落,“啪”地摔回原位。

圆滚滚的屁股朝天,眼镜都歪到了一边。

沈逾晟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反复几次,他整个人几乎要贴在玻璃上,鼻尖在橱窗压出一个小小的平面。

尹煜柃终于没忍住笑出声。

他炸毛的模样实在太像橱窗里那只气鼓鼓的小狗,连发梢翘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要不要我教你秘诀?”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

“什么秘诀?”沈逾晟转过头,鼻尖还顶着玻璃窗上未散的热气。

“要这样……”尹煜柃倾身靠近,纤细的手指覆上他握着摇杆的手背,带着他的手缓缓移动摇杆,“爪子落下前要先晃几下。”

她的声音擦过耳畔。

沈逾晟的呼吸突然变得很轻。

咔嗒落爪。

钢爪稳稳扣住小狗的眼镜框。

玩偶掉入出口。

沈逾晟看着还剩大半的硬币筐,想再抓一只,就学着她的手法摇晃操纵杆。

钢爪歪歪斜斜地落下,在最后一刻奇迹般地钩住了小狗尾巴。

“送你一对。”当第二只眼镜小狗滚进出口,沈逾晟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

两只毛绒玩具鼻尖碰着鼻尖。尹煜柃将其中一只塞回他怀里:“这只是妈妈,你负责照顾好我,保护好我,可以做到吗?”

“嗯。”沈逾晟指了指她怀里的,“那这只是我?”

“嗯。”

“可以摆在你的床头吗?”沈逾晟偏开了视线,“这样,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就不会害怕了。”

尹煜柃笑了笑,答应下来。

礼品店的暖光里,她寻了个货架,将毛绒小狗贴在脸侧自拍,卷毛蹭着她的下巴。

她的心情似乎比刚才好些了。

沈逾晟静静注视着她,忽地被塞进尚带体温的手机。

尹煜柃的声音浸了蜜似的甜:“帮妈妈拍几张?”

其实她手机的密码,沈逾晟是知道的。先前她看他一下午都坐着练琴,觉着他好可怜,便把手机偷偷给他玩,作为短暂休息。

密码是四位数,像是生日日期,却不是他的,更不是沈志宗的。

“哪个是茄子键?”沈逾晟虚点在快门图标上,“中间这个圆的吗?”

尹煜柃点头的同时,噗的笑出声。

“你笑什么?”

“头回听见这么神奇的描述。”

沈逾晟觉得她有些奇怪,分明是她自己说的,拍照的时候要说茄子……

算了,姑且不同她计较。

他半蹲着不断调整角度,直到将她和小狗框进最完美的构图。

“我们……可以一起拍一张吗?”他递还了手机,颇有些可怜地说,“你才和这小狗认识几分钟,你们都有合照了,可我们还没有。”

尹煜柃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合照的意义过于重大,她以为,那应是和重要的人拍摄的,比如——蒋今澈。

而现在,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正用最干净的期待,索要她最吝啬给予的东西。

她好像没法说出拒绝的话。

“两位需要帮忙吗?”店员举着彩虹条纹的拍立得适时出现。

沈逾晟点头:“需要的。谢谢姐姐。”

“要笑哦~”

店员倒数三二一的尾音拖得很长。

闪光灯亮起的刹那,沈逾晟对着镜头比出剪刀手,而尹煜柃下意识转头看他,错位的瞬间被永恒定格。

-

暮色浸透锦江乐园,旋转木马的顶棚亮起了琉璃灯。光斑跳动间,将眼前的一切晕染成老电影里泛黄的浪漫镜头。

尹煜柃的粉色木马比沈逾晟超前半个身位,逆光之中,她轻轻倚在扶手上,剪影有些疲惫。

铜管乐声里,她凝视着手中那张渐渐显影的拍立得相纸。

复古颗粒感的滤镜中,她同沈逾晟并排站于礼品店玩偶货架前。

她牵着他的手,而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忽的笑了。

旋转木马渐渐停了下来。

“我们回家吧。”沈逾晟声音很轻。

游乐园的喧嚣渐渐褪去,人行道旁梧桐叶影簌簌。

摩天轮钢骨上的霓虹灯管在渐浓的夜色中苏醒,世界都被浸泡在流动的光河里。

尹煜柃低头看他,碎发被夜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小晟,今天开心吗?”

“超级开心。”沈逾晟向前小跑几步,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终于能与她的轮廓并肩。

此时,他们的身旁嬉笑着走过一家三口。

穿恐龙连体衣的男孩骑在父亲肩头,肉乎乎的手指戳向云霄飞车的方向,泡泡机里飘出的彩虹球在他们头顶接连炸裂。

丈夫衬衫后背被孩子的皮鞋蹭出灰印,妻子笑着拍打,无名指的婚戒在灯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斑。

像沈逾晟这么大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无数次和父母来到游乐园。

那时她总在放学路上盯着游乐园广告牌打量,却连开口要求的勇气都没有。

尹煜柃轻轻弯下腰,在他身旁蹲下:“小晟,上来,妈妈背你走。”

周围人多,怕拒绝她会令她难堪,虽有犹豫,沈逾晟还是轻轻撩开她的长发,虚环着她的脖颈,不敢将气力完全压在她的身上。

“能不能一会儿就……”

“不能。”尹煜柃反手环住他的腿弯,承受着他的重量,站直了身体。

她发间的味道混着雪后清冽的空气灌入鼻腔。

沈逾晟怔了怔:“为什么?”

“别人有的……我们小晟也得有。”尹煜柃喘着气调整姿势,呼出的白雾在路灯下晕开,尾音不受控地发颤。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揉成长长的一条。

霓虹残光在她的眼尾氤氲开:“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啊,别人家的小朋友都是这样的。你也就比他们大那么一两岁,也不会显得很突出的。”

沈逾晟却没说话。

她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其实,他只是怕她背着自己,太久的路途,会累。

灰蓝色的天幕偶有几只飞鸟掠过,扫过枝桠上方积雪,落一地霜雪。

有几片雪花落上她的头顶。

她的步伐沉重,却平稳。

他突然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又希望下一秒就能到达终点。

“长大以后,我来背你。”沈逾晟呼出的白雾,缠绕着她鬓角的碎发,声音轻而坚定。

她感受到他这一刻完全放松下来,肩上的力重了些。

沈逾晟盯着远方那圈缓慢转动的光轮,说:“等我长大,我背你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话似的,尹煜柃笑着侧首,鼻尖堪堪擦过他的脸颊,原本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沈逾晟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在她唇上,那里因寒冷泛起淡淡的樱粉色,沾着一点融化的雪水。

此刻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比任何电影配乐都更令人心跳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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