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温瑾笙这句“不会”，卓景颐心里依稀有什么落地了。
他问：“可还是希望他会出现，对不对？”
温瑾笙垂眸沉思，她希望他出现吗？她还想问他要一个说法吗？
在奉阳执着等待的那些日子，她是这样想的。可现在她已经嫁给卓景颐了，无论沈易会不会出现，无论他带来什么样的理由，都来不及了。
既然来不及，她就不想知道了。
“景颐哥哥，我如今怀着卓家的小孙儿，公爹婆母每日都在期待它的出生，我怎会带它走？我怎么会带着景颐哥哥的孩子走？”
“那出生之后呢？”
他想都没想，脱口就问，问了又后悔起来，害怕听到答案。
她仍是摇摇头：“我的孩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卓景颐不再问了。
隔了一会儿，温瑾笙有些累，圈着卓景颐的臂膀靠在他的肩上。
“景颐哥哥。”她幽幽地道，“我其实只是想知道，我喜欢过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骗子，他是玩弄我，觉得好玩，还是真的喜欢我，如果他真的喜欢过我，即便他回到金陵，遇上了什么别的娘子，或者他家中原本就有娘子，又或者他回到金陵后发现自己不再喜欢我了，那也没什么的，我就是想知道在眉州的时候，他是否真的喜欢我。”
“如果他一直都念着你呢，他有情非得已的原因，走不开，他发现自己一日比一日更喜欢你呢。你会告诉他小宝的事情吗？”
卓景颐索性把想问的都问了。
“景颐哥哥。”温瑾笙突然严肃起来，“这是你的小宝，你已经认下了，不能反悔。”
“我不是那个意思……”
温瑾笙打断他：“无论我喜不喜欢沈易，小宝是我生的，我有权利给小宝一个更好的爹爹，一个言而有信，智勇双全，能够保护他的爹爹，且我做了决定后，已经跟小宝说了，不能变来变去的，至于沈易，那是我和他的事情，和小宝没有关系。”
小小的阿笙把世人最不可分割的事情分割的这样清楚，卓景颐一时无言以对。
两人靠着坐了一会儿后，温瑾笙说饿，卓景颐就去李园西门外买来了菜盒子，一路小跑往返，送到她面前时还烫手。
温瑾笙一边吃着，一边听卓景琛说话。
“我的人在金陵盘踞了数日，沈易没找到，倒是听说宫里头出了大事情。”
温瑾笙像在听遥不可的，发生在天边的事情，漫不经心地道：“那是京城，京城有皇宫，皇宫里的事不都是大事情嚒。”
“不。”卓景颐道，“这次是真的牵连甚广，听说二皇子把三皇子参了，人赃俱获，官家一怒之下把三皇子关进大理寺天牢了。”
“二皇子？”温瑾笙想了想，“哦！就是那个等不及要当太子的人，在眉州找爹爹帮忙的那个。”
“嘘！在外面，小声点。”
“那个三皇子呢？他犯了什么错？”她又问。
卓景颐四处环望，压低了声音道：“怪就怪在这里，其实我已经把听到的跟爹爹讲过了，爹爹也参不透其中原委。”
温瑾笙听到，连卓昌岚这只老谋深算的老虎都参不透，忽然有了兴致。
又听卓景颐接着道：“你刚才不是说，岳父大人在眉州时，二皇子有意拉拢他。这个我爹爹也是知道的，怪就怪在，二皇子参三皇子的奏疏上，罪名也是勾结奉阳节度使，意图谋反。”
温瑾笙大骇：“他怎么这么坏？那官家会找我爹爹麻烦的吧？”
“别急。”
卓景颐扶住差点从温瑾笙手中掉出来的菜盒子。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听闻举报三皇子的证据一应俱全，你说，明明私会岳父的人是二皇子，这罪名怎么扣在三皇子身上的？证据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不过想想，三皇子那个时间，倒确实也在眉州，如此看来，这傻皇子真是每一步都踩在了他二哥给他挖的坑里。”
温瑾笙不解，“他们不是亲兄弟吗？”
“那种兄弟，和咱们家的不同。”卓景颐道，“三皇子这一跟头栽下去，东宫之位怕是无望了，官家若是让二皇子做了太子，岳父大人此前拒绝过他，到时候才是真正的麻烦。”
温瑾笙哼道：“我爹爹连他老子都不怕，还怕他不成，爹爹说了，金陵人，就会窝里斗，对外都是软骨头。”
卓景颐：“不过，也不一定是麻烦，想想二皇子对岳父大人说过的那番话，没准，等他登临大位，奉阳军与洛阳军，会有另一番局面。他若真有胆量派南军过江与我们联合对抗邬摩与沙陀，那才是大昭国的福祉。”
“景颐哥哥看好他？”听了这话，温瑾笙也有些期待，“那你说，他会当上太子吗？”
“皇室操戈，瞬息万变，谁知道。”
见温瑾笙手中的半个菜盒子已经凉了，卓景颐便夺了过去，三两口吞下了。
“诶！”
温瑾笙待要阻止，已经晚了，有些嗔怪他。
“已经凉了，还不舍得给我吃吗？我们回吧，府中要摆晚膳了。”
卓景颐搀起温瑾笙，收回石凳上的软垫，二人并肩往回走。
温瑾笙其实不是不舍得给他吃，而是她觉得那上面有她的口水，她眼睁睁地看着卓景颐吃自己的口水，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
平康六年陪都金陵
掖庭
八年前，温瑾笙正是用这支檀木箜篌簪，抵着李忱邺的喉咙，威逼他帮她躲过婉君楼的捉拿。
此刻，李忱邺捏着她的簪子，正用一种很诡异的眼神望着她笑。
人疯了，还会记得曾见过的东西吗？
那曾经见过的人呢？
“红儿？”
李忱邺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一把攥住温瑾笙的手腕，“好，朕的圣人娘娘要害朕，朕已经把她废了，现在封你做圣人娘娘，跟朕来。”
李忱邺口中的圣人娘娘，想必就是刚才被他扔出来的那位，这会儿温瑾笙被他猛地拽起身，踉踉跄跄地被拉进了殿中。
“砰～”地一声，殿门再次被关上，温瑾笙被他摔在了殿中央。
她忍着身上的疼痛撑起身子环顾殿内，不禁大惊，这跟李忱裳的永和殿有什么区别！
再看那案上晶莹欲滴的鲜果，果然是烟雨江南，那成色确实胜过慈恩宫。
“想吃？”李忱邺见温瑾笙盯着水晶玉葡萄，问道。
温瑾笙摇了摇头，看向他，二人对视许久，谁也没先开口。
她不确定他疯的程度，他方才对那宫婢做了什么？以及他对从前每一个被送进来的宫婢做了什么？
她调整了语气，恭恭敬敬道：“官家，奴婢请教，您的圣人娘娘哪里做错了？”
喊他官家，温谨笙觉得怪怪的，即便在洛阳皇宫，面对真正的官家，她都没这么恭敬过，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大不敬！”
李忱邺扑通往地上一坐，对着还趴跪在地上的温瑾笙道：“好好地服侍朕睡觉，她扒朕衣裳做什么！”
温瑾笙很确定她没听错，他说的是，他被别人扒了衣裳。
这么看来，也许还有转机。
“你为何不说话？”李忱邺把脸凑到她脸前，质问她：“你是不是不愿做朕的圣人娘娘？”
温瑾笙试探道：“奴婢还没想好，若是……不愿意，会如何？”
李忱邺哼了一声：“那就会被埋在林子里，是这里的大司务让人埋的，朕可救不了你。”
至此，温瑾笙差不多已看懂了那些人的命运。
她们原是京城皇宫里当差的宫婢，因触怒了主子，被判了杖毙，送到慎行司后，在执行杖毙时放了水，接着被送到了这里，皮相好的被留下养伤，皮相不好的不治而亡。
等这些宫婢身上的伤养好了，先送到大司务殿中，被他凌辱后，再送到这里，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李忱邺是怎么折麽她们的，也许每个送进来的人都做了他几日的圣人娘娘。
那些人被他扔出去后，恐怕还是逃不了葬身后林的命运。
而外面的人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只会把淫辱宫婢的恶名扣在这个疯了的二殿下头上，大司务是在疯子的庇护下行凶作恶，肆意妄为。天高皇帝远，京城龙椅上的那位，恐怕只要李忱邺还在掖庭里圈着，别的也懒得过问。
温瑾笙害怕自己马上就要踏上这样的厄运，身子有些发抖，几经斟酌后，问道：“若是愿意...会如何？”
“哈！”李忱邺笑道，“做圣人娘娘，你还要想这么久？”
“奴婢是…..诚惶诚恐。”
李忱邺的手扶上了温瑾笙的肩，吓得她后脊渗出一层冷汗。
“你怎么发抖，是不是冷？走，到榻上暖暖。”
说着，李忱邺又要拉她。
榻上？
刚才被拽进来时，温谨笙就估摸出了他的武功，她打不过他的。
李家的人，怎么个个武艺高强！
她只好顺从地跟着他坐到了榻沿。
见李忱邺开始脱自己的外衫，温瑾笙吓得身子一僵。
“你怎么不脱衣裳？天这么黑，要睡觉了。”
李忱邺边脱边道。
“官家不是说不许脱衣裳吗？”温谨笙道。
“哎呀，真是笨，外面的衣裳还是要脱的。”
温瑾笙从进来到现在，回味着李忱邺跟她说的话，似乎不像是有什么淫邪之意，她赌了一把，跟着他把外衫脱了。
“今天就不让你服侍朕了，明日朕正式册封了你，你再服侍朕。”
也不知他说的这个服侍，是怎么个服侍法。
“来，睡觉，你睡外面，朕害怕，朕要睡里面，那些果子夜里吃要肚子痛的，明日他们送来新鲜的，朕都赏给你。”
他还惦记着她刚才想吃果子。
李忱邺说罢，已经在里侧躺了下去，温瑾笙坐在外侧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听到了他的微鼾。
他真的睡着了？！
这一切又一次颠覆了她的预判，她不敢挪去别的地方，怕他醒来发现，她没听他的话。疯子喜怒无常，她不冒这个险。
温瑾笙溜着床边躺了下来，以防不测，她只能面对着他躺着，也不再贸然预估明日的命运，见招拆招吧。
黑暗中，她盯着李忱邺面部的轮廓，默默寻思着。
他通藩卖国，世人都说李忱裳不杀他是念着手足之情，这点，她和卓景琛从来都不信。
李忱裳登基后，吴王和裕王先后谋反，下场何其之惨，怎不见李忱裳对他们念什么手足之情？
就算是李忱裳对李忱邺多了几分不寻常的情义，尚不至要在掖庭给他打造了一个小永和殿吧。
温谨笙不信，堂堂天子，会容许另一个人穿着龙袍，在仁宗朝的皇宫里自称“朕”，享受着与天子无二的吃穿用度。即便那人是疯子。
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温瑾笙的脑子如一团乱麻。
神经松弛不下来，也根本不敢睡，她睁着眼睛看着高处微亮的窗牖，生生熬到了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
细细的尘埃漂浮在光晕里，飞舞在李忱邺秀美的脸庞上。温瑾笙起身，盘腿坐在一旁盯着他看，怎么也不敢相信有着这般俊秀容颜的人，是个疯子。
她想起八年前马车里的那一幕，又想起有一个下午，在李园，她吃着菜盒子，听卓景颐跟她说着关于李忱邺陷害李忱裳下狱一事。
多么锋利、敏锐、狡黠的一个人，竟然疯了。
若以成败论英雄，那么坐在龙椅上的李忱裳，又该是多么深不可测？
想着想着，温瑾笙走了神，竟没发现李忱邺已经醒了。
她立刻下了榻，恭敬地立于榻边。
“奴婢服侍官家梳洗。”
李忱邺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朕说了，今日要册封你，你马上就不是奴婢了，你高兴吗？”
见他要下榻，温瑾笙蹲下服侍他穿鞋。
“嗯，奴婢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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