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淇水在夜色中碎成万千银鳞,黎梦还的鹿皮靴微微陷进河滩淤泥,她弯腰拾起带齿痕的陶片,凝神细看。而在远处篝火将淳于坚的影子拉长在斑驳的城墙上。
野葡萄藤正从旧城垣的箭孔里探出紫果,百里融捡起两个,随意擦了擦灰尘就送进嘴。
“可甜吗?”青蕨眨了眨眼有点期待地看着他,露出一点小女孩的馋嘴样。
百里融故作玄妙地说,“尚可。”
青蕨接过来尝了尝,立刻皱起眉头呸呸呸吐到地上。
绿堇笑道:“这样的世道,若真的能入口,不说流民,就是雀鸟也眼尖吃去了。”
黎梦还对他们的斗嘴不以为意,只是轻轻一笑,便转过头问淳于坚, “此地若再往西八十里,有一处天然煤矿。听说本是那位大公子淳于长的辖地?”
淳于坚露出一点怅然之色,“正是。”
黎梦还的眼光落在天边的新月上,前世的记忆也恍恍惚惚袭上心头。
她做心腹侍从,跟着淳于坚同进同出,偶尔也会见到那位被淳于家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淳于长生得一副能够担得起山河的骨相,眉弓如关隘般陡峻,鼻梁微微凸起一道旧疤,乃十五岁初征时流矢所伤,不显得狰狞,反添峥嵘气象。因常年戴盔,额际肤色较其他处较为浅淡,似玉璧蒙尘,而下颌至脖颈则晒成檀色,宛若收鞘的古剑。
在甲胄之下,他最爱穿着一袭山锦的战袍,每次阵前风起时煌煌如神佛临世。
这颗北秦的明日之星,最终却因箭伤复发而陨落。在淳于家对他的病情最无计可施的时候,她这个小有名声的随军大夫也被召唤到病榻前把过一次脉。那时候黎梦还才发现,这指节粗粝如磨刀石的将军,掌心纹路却清俊舒展,如春波碧草。
淳于坚的仁德似乎和这位大兄一脉相承,淳于长见黎梦还蹙眉苦闷,只轻笑着宽慰道,“生死有命,何必嗟叹?”
暮春的滹沱河拐弯处,十里黑石沟正蒸腾着硫磺雾霭。被煤灰染成玄色的桦树林间,淳于长留下的焦炭窑正吞吐浓烟,像一尊尊蹲踞的饕餮。
黎梦还俯身捻起一撮河泥,青灰砂质中夹杂着闪亮的云母碎,系统高亮给出提示——
优质耐火材料!
“自从淳于生掌权后,百姓民不聊生。大兄旧地所受盘剥亦重。不知家主有何良策?”
黎梦还拍了拍手笑了笑,“你之后要扛下所有大公子的担子么?他的封地虽广,但已经被新的天王反复压榨,荒芜不堪、疫病播散、灾民四流。不再是膏腴之处了。”
“那自然是当仁不让。”淳于坚下巴紧绷,露出格外坚毅之色。
“兖州有粮有药,但只有让这些百姓真的有依仗,才是长久之计。将军请看……"
淳于坚如此坚定,对黎梦还而言正是意料之中,她展开羊皮卷,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水车图谱,“若在断龙崖筑坝蓄水,可借三丈落差驱动轮盘……”说到兴起,她还直接取过淳于坚的佩剑点向某处:"此处原为你兄长所建运煤栈道,可改作引水渠基。"
淳于坚本仔细听着,想着计划的可行性,但见她眉眼熠熠生辉,不觉得有些心跳如雷。
“鹰嘴崖矿洞煤层露头处伴生有耐火黏土,而老君庙下的岩层含硫量低,煤质宜炼焦。”跟着系统点亮四周的地图,黎梦还的地图越圈越满足。
淳于坚的手虚虚扶在剑柄上,时刻准备着伸手揽住可能要滑到的她,言语中带着一点轻不可察的嗔怪,“之前亢父古道扭伤的脚踝可还没将养好呢。”
身后跟着的青蕨脚步则更雀跃,一蹦一跳像只小蝴蝶,嘴里还唱着要教给矿工的歌谣,“黑石沟,九丈九,东挖金,西挖寿,金是铁水滚滚流,寿是窑神保平安!”
更远处,百里融带人在太行深邃的脉里翻行,寻觅隐匿妥帖之处,以安置煤铁一体厂。
守在大本营的绿堇,则带着医徒们设黑肺专诊,用猪胰脏和枇杷熬制出润肺膏,润物无声地收拢匠籍,宣传中筛选可用的劳力。
待到人马齐备,寻得僻静稳妥的山谷落脚,黎梦还便领着人,对照着脑中那份详尽的综合图纸,着手制备最紧要的基础家当,逐一推行操作章程。
取北魏古法所载翻车样式,将那木质的立轮直径扩至足有二丈四尺,巨大如磨盘。
轮轴承力处,严严实实包上熟铁,再于铁箍间隙嵌入坚硬似铁的枣核钉,防虫蛀蚀。一片片宽大的轮叶,皆以厚实的桐油浸泡过的牛皮仔细包裹,韧且耐腐。
绿堇用五倍子熬出浓稠的青绿汁水,沿着轮缘关键部位细细描画,标记出警戒线。
传动机关,仿的是梁代齿轮范铸的遗法,以硬木削制齿轮,分大、中、小三套,层层啮合变速。最大一齿盘,整整齐齐凿出七十二个牙口,最小的一轮,则不多不少二十四牙。
所有齿轮皆选用纹理细密的柘木,经蒸煮阴干,定形防裂。每个齿槽深处,都精心涂抹上一层滑腻的蜂蜡,只为转动时能轻快省力几分。
风箱的制法则脱胎于前朝图录中的卧式双活塞。箱体截取百年老油松粗壮一段,耐心掏空内瓤,只留下坚韧厚实的木质外壳。作活塞隔板的,是反复鞣制、柔韧异常的野牛皮。
关键的气门与连接处,嵌入了百里融寻来的玄甲军旧盾残片,那精炼铁皮坚韧无比。经此加固,鼓风之力倍增,炉口喷出的焰色由红转青白,估摸着已堪堪逼近千度高温。
整个产铁的营生,依着图纸所示,排布成四个炉窑紧密咬合的阵势。
引山溪水驱动巨大的水碓,咚咚作响,将大块的原煤捣成碎粒。竹筛摇动,分作三档,核桃大小的,专供炼焦,鸡子大小的,用作水排鼓风的燃料,更细碎的麸炭粉末,则掺入黏土,压制成一块块规整的蜂窝煤,留着给百姓烧火取暖。
以黏土精心堆砌成拱形的窑膛。将核桃煤装入,隔绝空气干馏七日七夜,得乌黑发亮的焦炭。取出后,撕一小条特制的硝石浸染的试纸,贴于焦炭表面,观其变色深浅,以辨硫分多寡。硫重刺鼻的劣品,便不再入炉,转去铺了路基,也算物尽其用。
冶铁炉的装料讲究分层:炉底先均匀铺上三尺厚的焦炭垫层,其上再一层层交替堆叠铁矿石与敲碎的石灰石。矿石与石灰石的比例,牢牢卡在十取其三。最顶上,覆一层敲碎的陶罐瓦片,权作保温的盖子。
淬火池则是开沟引来冰凉的山泉水,注入深池。水流先经埋于地下的长长陶管,借地气再降些温度。池底,特意铺了一层磁石,用以吸附淬火时剥落的细微铁屑杂质。
这套规程,条条框框写得明白,人手也操练得熟了。不过此法鼓风冶铁十日,黎梦还脑中那的系统,便清晰地递来讯息:
【每刻鼓风百二十次,日出铁量达到旧法三倍。
焦炭消耗量降低65%,铁器良品率提升41%】
人是有甜头就会拼搏会奋进的动物,何况是在乱世艰难乞活,命若杂草的庶民呢?
黎梦还计算出产量后,设立酬勤法,虚弱若每工日兑三斤焦炭或十斤蜂窝煤,超十斤者,奖铁制农具,遇伤工抚恤,则赠三年蜂窝煤券。
就这样,本来凋零的淳于长属地,慢慢在暗处滋养出新的生机。
淳于坚按军制设级管理,严格监控麾下人员情况。
但如此周密谨慎,队伍仍然渐渐壮大。每队人数达到了五十人,其中含采煤匠十二人,碎煤工八人,炼焦师六人,冶铁者十人,还有绿堇带出的两个赤脚大夫,和跟在青蕨身后的两个稚童歌者。
在这里,绿堇和青蕨像是遇到春风蓬勃生长的烂漫春花。
绿堇改良了从兖州铁厂带来的药茶配方,,卯时备上罗梁果和枇杷叶,午时则泡菊花和决明子 ,酉时熬好陈皮和甘草,子时还有一盏酸枣仁和夜交藤。
青蕨则很有创造性地编出一首《水火相济谣》,其中暗含操作规范:“水轮转呀铁花开,三铲焦炭五铲柴,莫嫌风箱拉得勤呀,婆娘娃儿等新钗!”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烟瘴时,矿工们发现河滩插着柄无穗长剑——淳于坚的佩剑“清源”正镇在新建的滤水池前,剑光正指向洛阳。
初升的日轮恰悬在他眉间,恍若当年淳于长盔顶的红缨。
黎梦还选择性发出了一部分的消息,吸引隐居在此处的王启从坞堡中赶来。
五更天,又一炉焦炭出窑时,水轮带动三十六面风箱齐鸣,声震得煤山簌簌落下黑雪。绿堇在将要启用的炼炉上刻下凤纹,青蕨哼唱的调子在铁水奔流声仍然清脆可闻。
当这位淳于长昔日的匠官,看到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看到升腾蒸汽之后面淳于坚、百里融有些狼狈的面庞,他的眉心微跳,露出一些痛悔之色,“二位公子来晚了……”
他跪伏在地上行礼,声音止不住的颤,好似纷乱的丧乐,“大公子箭疮复发仍坚持披挂巡视边关,最终坠马而亡啊!”
这位昔日的雍州都尉,如今蓄着乱须,腰间蹀躞七事空悬,唯余酒囊晃荡。
淳于坚闻言,双眼微红,“大哥以前常常和我提及王大匠……”
黎梦还静立在一旁,给他们叙旧的空间,不免想起前世所见王启的大作。
淳于长的“长明”剑长三尺七寸,青铜剑身隐现陨铁星纹,剑格铸玄鸟展翅吞日图,是在他及冠时,熔雍州以北的十三胡部献降金器铸成。剑鞘蒙白虎腹皮,经年血浸成赤赭,气势凛然,可惜此剑在此主身亡后,剑身碎裂,陨落山河。
淳于法的“镇岳”剑身宽五指,通体黝黑如砚台,是熔三百残破农具铸就,剑身上密布犁铧锻,纹柄缠有穆昭为了防治疟疾编制而成的艾草绳。他曾持此剑劈开疫区城门,很有破开千障的威势。
就算是为淳于生所作的“玄蛇”,也隐泛青芒,竹节状的剑格在朝堂上连续砍翻七个人,也不卷刃。
黎梦还思绪翻飞之间,淳于坚和百里融已经扶着王匠人落座,他的衣襟都已湿。
“那厮继位的头年就毁了北麓三条矿脉!说什么‘地龙翻身伤龙气’,实是怕我等私铸兵器。”他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最可恨是强征匠户为奴,我师弟活活累死在焦炭窑…”
“连大公子的随军医官都……”王启突然哽住,浑浊的眼中泛起血丝,“都被掳走,强锁在温泉宫中。我最后一次送铁炭入宫,见那菩萨一样的人,腕骨瘦得能透光…”
黎梦还本来只是侧耳听着,突然身子一麻,声音微抖,“那可是佩药柜、擅用三棱针的穆姓医官?”
王启茫然点头:“您怎知她总抱着个柏木箱子?那年瘟疫,便是她用金针救活我老母。”
黎梦还耳畔轰鸣,如遭雷殛。
前世药庐中穆昭的模样蓦然浮现,黎梦还陡然起身,茶汤泼湿《矿脉图》也浑然不觉。帐内众人俱是一怔,连淳于坚都露出讶色,他还从未见过黎梦还如此失态。
“接着说。”她强抑颤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后来,后来就再没见过。只是还有一事,我临走前听洒扫的宫人说过。椒房殿本有一位嫔御,本是要生下新王继位后第一胎,却险些血崩,只生下一个气息全无的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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