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山坳如一把青铜剑鞘斜插天地。灰白山岩上凿着三代人开出的之字栈道,崖缝里挤满黄栌老根,枯枝间垂着褪色的羊毛经幡。
此地正是雍州淳于氏的祖地,青崖山。
黎梦还勒住枣色马的缰绳,瞭望远方,轻轻叹了口气。
他深邃的眼神落在她的面庞,露出如暗夜一样沉郁的关切,“我知道你心急,但还是要小心。我们已经脚程很快,就要赶到雍州中心了。”
黎梦还抿住薄唇,前世的姐妹情谊太重,反而无法宣之于口。
但淳于坚还是隐隐感到,她有个很要紧的人要相救,比起他对父兄担忧,也毫不逊色。
穆昭,穆昭。
她在心中反复惦念着这个名字。你可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等我来啊。
前世,淳于生行事暴戾,失却人心,老天王次子的淳于雄膝下,淳于法、淳于坚战功赫赫,积蓄了不小的势力,在黎梦还的谋篇布局之下,最终实现了不披甲而入长安的伟业。
这一世,淳于雄被捕,淳于法生死不明,淳于坚这些年都在兖州当她的雇佣兵,若要诛灭君主,不再那么一呼百应,所以能赢得祖地老族长们的支持,就很关键。
黎梦还除了暗自联络淳于长部下,在王都附近散布淳于生篡位的风声,还安排手下来到草原来,就是为了推广更先进的医学理念和生产生活方式,打开此地人望收集的开关。
而在林勤和燕重的护佑下,绿堇和青蕨策马踏遍雍北草场。
绿堇踏过初融雪泥浸透的草甸,鼻尖萦绕着那股牧民口中“夺命瘴气”的复杂味道。
不是单一的死寂,而是几种浊气纠缠在一起,低洼处雪水沤烂陈草败叶的阴湿腐味,被春风一烘,从越冬羊圈厚厚积粪底下蒸腾出的浓重膻臊。还有远处那眼浑浊盐泉,本该是活命甘泉,此刻却飘来一丝若有似无、令人喉头发紧的硫磺铁锈气。
她蹲下身,指尖捻起洼地边缘一层滑腻黑泥,寒气直透骨缝。夜夜蜷缩在此的牧人,筋骨怎能不痹痛?目光掠过远处冒着秽气白烟的冬圈,又投向那眼浑浊的咸水泉。
症结渐渐分明:湿毒入骨,秽气侵肺,浊水败胃。
三重祸根,生生将草原的早春,熬成了催命的牢笼。
没有惊世之语,绿堇只是召集了那些被病痛夺走亲人的牧妇。
她指着坡地阳面最早冒头的灰绿色植株和沙砾地里一丛丛挂着干瘪橙红小果的灌木。
“多多地摘。”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盐泉旁支起大锅,浑浊的泉水被舀进去翻滚。
她教牧妇们将洗净的艾草和沙棘叶投入沸水,看着那刺鼻的硫磺味被草叶的清苦中和、压制,最终化为一锅深褐色的、带着奇异草木气息的药汤。
苦参、苍术的根块被晒干捣碎,绿堇亲手示范,将粗糙的药粉仔细灌进牧人随身携带的皮囊。“挂鞍子上,风一吹,药气就散出来。”她言简意赅。
同时,黎梦还那张画着奇怪线条的羊皮卷在她手中铺开。
她比划着让手艺最好的老匠人用柔韧的羊皮,裁出能旋转的穹顶小天窗,替换掉毡帐顶上那死气沉沉的烟口。又指挥着年轻人,模仿着古突厥人墓穴里精巧的排水道,用凿出凹槽的兽骨,在毡帐底下拼嵌出细细的暗沟,像埋下一条条沉默的血管,悄无声息地将污秽引走。
最后的关窍是帐底,绿堇取来鲜卑人鞣制皮革用的上好石灰粉,又让人收集起提炼盐泉后残留的硫磺矿渣。两种粉末在她手中混合、拌匀。
“这要厚厚地铺在毡子底下。” 她将此物交给部落里最机灵的童子,看着他们用投石索裹着药粉包,在追逐嬉闹间,将灰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扬撒在初春的草地上。
童子们欢呼着,将这当成了白狼神赐予的新游戏。而药粉落处,泥土里那股隐晦的霉腐气,似乎真的淡了些。
变化几乎是随着新草一起钻出来的。
往年开春,母羊产下的羔羊总有小半僵冷在湿冷的草甸上,今年却少见地活蹦乱跳,绒毛干爽。那些总在春天捂着红肿溃烂手脚哀叹的老牧人,惊讶地发现冻疮消了大半,只剩些深色的印子。
一位须发皆白、曾眼睁睁看着幼子死于“瘴气”的老牧人,颤巍巍走到绿堇面前,解下颈间那枚磨得温润发亮的狼牙,双手捧过头顶,膝盖深深陷进返青的草地泥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言语,只有劫后余生的浊泪和无声的感激。
不仅有药,也要有粮。
百里融这个酒剑风流的人,也得老老实实蹲在田间地头育种。
黎梦还从药囊取出备藏的冬麦古种,用麻袋包裹后埋入未化雪堆,模拟极寒环境,让他好好挑选其中的优良子,之后稀释的盐泉浸泡两个时辰,增强抗毒性。
到氐族春耕祭上,黎梦还扮作农妇,亲往观礼。
三月的雍北草场仍覆着薄冰,黎梦还蹲身捏碎一块冻土,指尖传来的硬度令她蹙眉。她借助系统指点,指向石犁,一针见血发问:“此物入土三寸即崩,可是因地气寒涩?”
众长老皆色变,这直指氐族连年歉收的痛处。老牧民巴图捧着开裂的木犁,连连摇头道:“这土比狼牙还硬,开春播的种,到夏至都扎不下根。”
黎梦还一面严谨客观地指点牧民用麻绳丈量冻层厚度,亲自去发现发现地表三寸以下竟是未化的冰碴,“难怪旧犁总断,木楔吃不住冰棱反冲”,一面露出高深莫测的方外之人形容,寻龙定位,引着众人至盐泉下游,掘出青黑色黏土:“若用此土混入骨粉煅烧,可制耐寒犁铧”。
在她的安排下,王启化名为巴顿,也入祖地,召集氐族工匠,在盐泉边架起三座陶窑。
王启为人处世很精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后,他为避世,自污的手段很是利落。
淳于生继位后,命督造百兽青铜柱,他以次等锡铜替代礼器专用的铅锡青铜,致铸件表面密布砂眼,却将责任推给采买吏,矿脉枯竭,非某之过。他还故意错算夯土时辰,选梅雨季筑基,连阴十日致台基塌陷后,他上奏辩称,天象示警,不宜动土。更在献上残次铜兽时他佯装手颤,熔化蜡油泼溅淳于生衣袂后匍匐泣告:“老臣目昏手拙,恐误大事。”
同时王启还用朱砂染指仿震颤,买通太医署录手颤症入脉案。
最终换来淳于生的批红,“赐钱百贯,勿复入都。”
但若比起冶炼一途的大师水准,他这点官场上的小把戏,简直不值一提。
此地不比兖州宜居,工业发展受到气候地形的局限更大。但王启天赋就是在于,他能精确地理解黎梦还给出的方案,并落地执行——
他在每百斤黏土掺七斤冬毙牧群的骨粉,裹羊皮埋入盐泉泥,有助吸潮防裂,用硫磺矿渣作燃料,火焰泛青时达最佳硬度。
首窑开炉当日,二十名氐族汉子抬起新犁,他还调整了关键结构,将梁地直辕截弯,以契合氐人弓马步态,将犁壁加宽,增加了倒模铸造防滑槽,同时将犁头做成可拆卸的行之,骨陶部件以榫卯固定,磨损后可单独更换。
除了王启的手艺,淳于坚的汗水也滴入祖地。
他不仅脱下盔甲,像个普通工匠一样,跟着部落中的人按照图纸一起改良马具,那双冲阵杀敌的手,抡起锤头和镰刀也有模有样。
更是卸甲挽缰,赤足踏入冰土:“马随主心,某先走一遭。”他肩扛曲辕、弓步拉犁,靴底铁钉在冻土划出白痕。三丈过后,犁头突然“咔”地劈开冰层,露出黑油油的腐殖土。
“山鹰归巢时,总在旧崖换羽。”站在远处的老人家发出一声感慨,他银辫垂及腰际,不同于黎梦还的故作玄虚,他真的如高原冰雪,凌然不可侵犯。
黎梦还和淳于坚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领神会地明白,此人乃氐族隐世的大长老。
在最高规格的营帐里,青稞酒在铜樽里泛起涟漪,火塘爆出松脂香。
黎梦还更从中嗅出酒中混着龙胆草与雪莲,这是氐族待贵客的活血方。
大长老鹰爪样的右手摩挲着淳于坚的额头,欣慰道:“少主回来了。”
黎梦还的药箱微微发烫,系统提示自袖袋传来:检测到高山红景天,可解长老手寒症。
黎梦还瞥见老人斟酒时腕上紫斑,顺势取出银针:“夜风寒湿侵骨,可容晚辈献丑?”
七枚金针依次刺入,长老腕间紫斑渐褪。
帐外传来巫鼓声,随行巫祝捧来麂皮囊,倒出三十六味药材。黎梦还指尖掠过紫丹参,系统传来【此物配伍雪蟾可平喘】,她当即朗声道:"若佐以南山雪蟾衣,此方效力倍增。"
长老浑浊的眼陡然清明:"六十年前,圣巫女亦有如此玄妙方术。"
“明日月圆,请女郎行禳星礼。”大长老边说边将鹌鹑蛋大的琥珀塞入黎梦还的掌心,色泽好似黄连,他恳切道,“天赐我族圣巫女,愿您永持苦药之心。”
大长老转身取过柏枝蘸酒洒地,向黎梦还颔首致意后,深深凝视着淳于坚刚毅如石的面庞,缓缓继续说道:“山鹰换羽后,该啄尽腐肉了。”
于是赶在夏天之前,黎梦还和淳于坚靠层层积累,在苦艾焚烧的青烟中,登上先祖崖。
黎梦还披百纳氅,这是青蕨收集十城老妇织的碎布拼成。淳于坚则褪去锦袍和甲胄,改穿氐族原始的十结衣,未染的麻布用皮绳扎结,每结代表一支部族盟誓。
大长老劈开百年柏木,厚重的声音如九天之外的惊雷:“汉女可愿承我族之名?”
黎梦还微微颔首。
歃血为盟要够量的鲜血,但黎梦还只是轻轻划开掌心,滴下一两滴,就被淳于坚按住手腕,用布帛裹起来。
他眉头都不皱,深深在手臂上划开口子,热血滚滚而下,很快就盛满琉璃杯。
二人如饮交杯酒般,对换了杯盏,异口同声念道,“请以山神为证,汉氐共饮此水。”
走下高台后,黎梦还第一件事就是拿来干净棉布,为他换下临时用她发带包住的伤口。他像只乖顺耷拉耳朵的小狗,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也要爱惜自身云云。
他垂下眼睛的样子、手臂的温度都是如此熟悉,让黎梦还在山雾朦胧间仿佛回到前世。
那时帐外忽传敌袭。黎梦还抓起短刀要自卫,却被淳于坚用大氅裹进铠甲堆。
铁衣寒如玄冰,他的心跳却能够穿透了三重锁子甲:“还用不上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医官。来,乖乖数够百下就安全。”
羽箭破帐的呼啸声中,她安安静静地数起来。
当数到八十七时,果真外头响起“敌军退”的欢呼。
淳于坚掀开大氅,把手腕递给她,“你摸摸,尽可放心了吧。”
黎梦还眨了眨眼,一瞬不移地看着她,扁了扁嘴,无奈道,“将军的脉象,看完真是要比医案里的标准脉还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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