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梦还并未高坐王府发号施令。她深谙,掌控一地,首在治人。而治人,需得其人。
连日来,她的身影出现在残破的官衙、喧嚣的市集,甚至深入坞堡林立的乡野。
她在寻找,也在甄别,那些能帮她撬动冀州这块巨石的“楔子”。
此刻,邯郸府衙内气氛肃杀,堂下跪着十几个被反绑的汉子。
为首者正是赵郡豪强季蟠心腹家将,曾在城破时组织家丁巷战,杀伤士卒数十人。
季蟠本人及其核心子弟,已被林勤率部如雷霆般剿灭,三族尽诛,坞堡付之一炬,其血淋淋的结局震慑了整个冀北。而眼前这些,是参与作乱的中下层爪牙。
黎梦还端坐主位,一身素净的靛青常服,与堂下弥漫的血腥气和恐惧感格格不入。
她并未看那些瑟瑟发抖的囚徒,目光落在身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儒袍、面容清癯的青年文士身上。
此人名卢怀英,出身范阳卢氏旁支,家道中落,在东燕治下仅为一介县丞,却以精通律令、刚直不阿闻名乡里,也因此备受排挤。
“卢先生,”黎梦还的声音平静无波,“依《北秦律》及冀州旧例,此辈当如何论处?”
卢怀英起身,长揖一礼,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回禀黎帅。依律,持械拒王师者,主犯斩立决,从犯视其杀伤及悔过情状,或流千里,或没为官奴。然冀州新附,首在安民。此辈虽为爪牙,多系胁从。若尽诛之,恐失小民之心,亦寒观望者之胆。”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黎梦还,“属下斗胆,请黎帅开恩:首恶三人明正典刑,悬首示众三日,以儆效尤。余者杖八十,黥面刺‘罪’字,发往永济渠疏浚河道,以工代役,戴罪三年。若勤勉,期满可释为民。”
堂下囚徒闻言,绝望的眼神中陡然迸发出一丝生的希冀。
“准卢先生所奏。”黎梦还一锤定音,她看向卢怀英,“先生通晓律令,明辨情理。即日起,擢你为冀州治中从事,专司刑名狱讼,整肃吏治。冀州旧法冗杂,豪族私刑泛滥,我要你一月之内,厘定简明新律草案,以《北秦律》为基,参酌冀州民情,务求公正可行,晓谕各郡县。”
卢怀英身躯一震,眼中瞬间涌起复杂的光彩,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亦是重担压肩的凝重。他深深拜下:“必不负都督所托!”
元登随即挥手,亲兵如狼似虎地将人犯拖下。
首恶的惨叫和余犯的闷哼很快消失在衙外。铁血震慑之后,法度的框架由卢怀英这样的寒门法吏开始搭建。雍州铁骑是悬在豪强头顶的利剑,卢怀英则是丈量是非的准绳。
走到冀州府库,黎梦还就先被积尘厚重熏得连打几个喷嚏,前任东燕官员卷走细软,留下的账册混乱不堪,钱粮亏空触目惊心。
黎梦还站在巨大的空粮囤前,指尖划过囤壁残留的几粒陈粟,眉头深锁。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孩童,正蹲在堆积如山的旧账簿旁,手指翻飞如蝶,正拨弄着一个半旧的黄铜算盘。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他叫杨苍,不过十一岁,原是邯郸城大布庄的账房学徒,东家死于战乱,布庄被焚。
他凭着心算和记账的本事流落市井,被黎梦还的亲卫在赈济粥棚发现。
“如何?”黎梦还走到她身边。
杨苍抬起头,小脸有些脏污,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回都督,初步盘查,府库现存粟米不足账册所载三成,布帛丝麻仅存一成,铜钱……十不存一。亏空之大,远超预期。”
他拿起一本账册,指着几处模糊的墨迹和奇怪的符号,“这些都是东燕官吏惯用的阴账手法,用特定符号标记私吞或虚报。还有这里……”
他又翻开另一本,“粮仓进出记录与市集粮价波动明显不符,有人利用战乱,低买高报,甚至盗卖官粮。”
此时,百里融晃悠着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手里还抛着一个刚从库房角落里翻出来的玉貔貅把件。“啧啧,硕鼠真不少啊,家主。”
他笑嘻嘻地说,“我刚在城里转悠,听几个老粮商嘀咕,说城西王记米铺的东家,前些日子还哭穷,昨个儿突然在城南买了三进的大宅子,钱货两清。”
黎梦还眼中寒光一闪:“百里融。”
“属下在!”百里融立刻站直,脸上戏谑收敛,透出精干。
“给你三日。”黎梦还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带上杨苍,还有卢先生给你调拨的文书佐吏。查清所有与府库亏空有关的胥吏、粮商、仓管,尤其是那个王记东家。证据确凿者,家产抄没充公,主犯押送崔琰处按律论罪。所得钱粮尽归库。若有抵抗……”
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我保证让那些蛀虫把吞下去的,连本带利吐出来!”他转向杨苍,难得正经地拱拱手:“杨小先生,接下来,可要仰仗你的神算了。”
杨苍小脸微红,用力点点头,紧紧抱住了他的算盘。
算珠的脆响,即将成为追索贪渎的丧钟。
通过他这样的市井奇才洞察积弊,再以百里融的机变和武力为后盾,黎梦还才得以精准打击,迅速填补府库空虚,稳定经济命脉。
黎梦还的车驾离开了喧嚣的城池,驶向广袤而萧索的冀州平原。田野里,稀稀拉拉的农人在翻整土地,为冬麦或来年春耕做准备,神情大多麻木而惶恐。
战乱和豪强的盘剥,已让这片沃土生机凋敝。
在一处田埂旁,她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对着自家一块刚翻过的、明显瘠薄许多的土地唉声叹气。黎梦还示意停车,带着几名侍卫和一身素净布衣的穆昭走了过去。
“老丈,为何叹气?”黎梦还问道,语气平和。
老农吓了一跳,见来人虽衣着不凡但态度和善,稍微定了定神,指着田地苦着脸道:“贵人有所不知啊。这地,看着还行,可连着种了三年黍米,地力早就耗尽了。往年还能靠李家坞堡租借些牲口粪肥,可如今……”
他摇摇头,不敢再说下去。李家坞堡,前些日子才刚被燕重踏平。
穆昭蹲下身,捻起一撮土仔细看了看,又在附近走了几步观察,轻声道:“地气确已亏虚。老丈,此地往年可是种粟?轮作何物?”
老农见这女子竟懂农事,眼中多了几分光彩:“回这位娘子,往年是种一季粟,一季豆,或休耕一年。可这几年打仗,东燕官家加赋,李家又要加租,不休耕都不够吃,哪还敢轮作养地?豆子价贱,种了也填不饱肚子啊。”
黎梦还默默听着。这时,远处几个农人看到这边动静,也畏畏缩缩地聚拢过来,脸上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
“传令,”黎梦还对身边的小藜说道,“第一,即日起,冀州全境,新附之民,免赋一年。旧民,今年田租减三成。第二……”
她看向一旁的繁缕,“由你牵头,召集州内有经验的老农和通晓农书的士子,十日内拟定《冀州劝农令》。详述休耕轮作之法,推广豆麦轮种、桑基鱼塘之利。官府设‘劝农使’,分赴各乡,指导耕作,发放耐寒麦种。第三,鼓励垦荒。凡开垦无主荒地者,前三年不征赋税,所垦之地,登籍后归其所有。”
周围的农人们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激动议论声
那老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他这一跪,周围的农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站在身后的穆昭连忙上前搀扶:“老丈快请起。”
她温和而坚定地说,“大都督言出必行。稍后官府会张贴告示,细则也会由劝农使到各村宣讲。大家回去安心备耕,好日子在后头。”
黎梦还看着眼前跪拜的农人,看着女娘从容安抚的身影,看着远处田野上升起的渺渺炊烟。再坚固的坞堡,也挡不住饥肠辘辘,再锋利的刀剑,也斩不断对土地的眷恋。
给予土地和希望,才能真正赢得冀州最广大、最沉默的人心。
邯郸的冬夜漫长而寂静,王邸深处,黎梦还的书房仍亮着灯。
烛火在琉璃灯罩里摇曳,将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霰敲打窗棂。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药草气息,那是穆昭带来的安神药茶,此刻正氤氲着热气,放在黎梦还的手边。
黎梦还的目光落在穆昭沉静的侧脸上,烛光柔和了她眉宇间的坚韧。
“姐姐,”黎梦还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性的关切,“襄侯,虽为冀州总管,但还是不忘身先士卒。前日递了军报回来,已肃清巨鹿流寇。他,可曾给你捎信?”今生虽无夫妻姻缘,但黎梦还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的微妙气氛。
穆昭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眸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沉默了几息,她才抬起眼,唇角弯起一个极淡、也极疏离的弧度,像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转瞬即逝。“军报既至,便是平安。”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
黎梦还心头了然。穆昭不愿谈,或者说,不敢触碰。今生她经历的太多,所谓情愫,对她而言,或许已是不可承受之重。黎梦还心中微叹,不再追问。
然而,穆昭却忽然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黎梦还,那温婉的眼眸深处,此刻却带着一丝洞察的锐利,如同医者精准地切中了脉象。
“倒是你……” 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大将军其人,”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和深意,“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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